潮》,大概是那個掛單和尚留下的。他每天翻幾頁,幾年裡,翻了不曉得多少遍,都記在心裡了,即便他死了,那些字都印在腦子裡。即便把他燒成灰,那些字成了灰也和他的灰,是攪在一起的。然而,他的學習和參悟是沒人可以交流的,就像林黛玉流淚了,並沒有賈寶玉陪她哭。他每天對著滔滔江水,合十誦出的,只有不變的四個字:
阿彌陀佛!
他伸手出去,擦亮了簷角下的銅鈴,拔掉了雜亂的蓬草。麻雀不怕他,又銜來了枯草,在他的協助下,重新築了新巢。麻雀的叫聲並不好聽,嘰嘰喳喳的。他很耐心地,用幾個月,甚至可能是一年兩年的時間,學會了鳥語,用嘰嘰喳喳的聲音和麻雀交談。麻雀的語言比人要簡單多了,只表達喜悅和悲傷。他喜歡久久地看著麻雀的眼睛,麻雀眼睛總是溼潤和警覺的,沒有一點的敵意。
過了端午節,江上風清,陽光正好,稻兒靠在視窗吃粽子、望江景,一顆子彈呼嘯著射上來,“啪”地打在十四層的簷角上!石屑暴濺,銅鈴摔落了下去。塔裡的麻雀受了驚嚇,翅膀齊刷刷“轟”地一響,都衝出了塔去,密密麻麻遮蔽了天空,接著又是幾聲槍響,麻雀飛遠了,只留下些羽毛在空中靜靜地漂浮。稻兒伸個頭出去,看見塔下的草地上,站著些日本兵,還有一個穿白襯衫的翻譯官,正在嘰哩咕嚕地笑談著。那個翻譯官,讓稻兒出了身冷汗,正是包忠良。
第八章 孤山稻兒(5)
麻雀從此沒有再回來。晚上,稻兒睡不著,月光進來,照見那些溫暖的空巢,他嘬了嘴,嘰嘰喳喳,學那些麻雀說話。後半夜,鎮江鎮上忽然一聲地動山搖的轟隆響,連鎮江塔也一陣地哆嗦。他望見鎮上一片火光沖天,接著,就是炒豆一般的槍聲。他心裡發怵,不敢閤眼,擁被坐等天亮。
天終於亮了,稻兒照例下到井臺去打水。細雨在綿綿地落著,他有些睜不開眼睛,只覺得寒氣砭入他的骨頭,廟裡說不出的死寂,他很想扯開嗓子喊方丈,卻發不出一點聲音來。他有點心慌,頭一回違背方丈要他立的誓,走進了廟裡去。廟門大開,地上有血跡,再走幾步,看見有僧人倒在血泊中,怒目圓睜,胸口被刺刀捅過,身子都已經僵了。稻兒想哭,眼睛卻乾巴巴的。他只在伙房的柴堆上見到一個活人,是奄奄一息的火工。
昨夜,日本人建在鎮江鎮的一個兵站被抗日特工隊給炸了,雙方還發生了激戰。後來,日本兵帶著包忠良突襲了鎮江寺,要逮捕二師兄,指稱他是抗日特工隊成員。有幾個血性和尚護著二師兄,都被刺刀捅死了。結果剩下的人,全部被抓走,就連久病不起的老方丈,也要拿門板抬到日本人的兵營去。老方丈掙扎起來,盤腿打坐,口裡唸唸有詞。包忠良火了,罵聲“老禿驢!”舉起王八盒子的槍托,猛擊在他的腦門心……火工切齒罵道:“漢奸!”
稻兒說,“漢奸是什麼?”
火工說,“漢奸就是包忠良。”
稻兒點點頭,說,“我懂了。”
火工拍拍他的臉,嗚嗚哭起來,他說,“走吧,趕緊走,鎮江寺沒有什麼可以鎮得住。”
稻兒走下孤山,放眼四望,天地蒼茫,竟沒有一處可去。距鎮江寺半里之遙,就是冷僻的鎮江鎮,隔著細雨,有打鐵聲一錘一錘傳過來。稻兒曉得爹是鐵匠,打鐵聲讓他稍感安穩,就深一腳、淺一腳往鎮上走。走到鎮口,他鞋底粘的溼泥差不多有半尺厚,挪一步都難。
路邊停了一輛黑色小汽車,他就揀了塊竹片,靠著車身提起腳刮鞋底的泥。突然幾聲狗叫,他虛眼望去,正有一隊日本兵全副武裝,牽幾條吐著紅舌頭的大狼犬,簇擁著一個穿狐皮袍子的中年女人走過來。他嚇出一身冷汗,情急之下,拉開車的後門,鑽進後座上的一件黃呢大衣裡。繼而車門“嘭”地開啟、又“嘭”地關上,隨後還是“嘭”地一聲,車子啟動了,在雨中的鄉村土路上賓士。輕微的顛簸,讓他陣陣心驚。
金稻兒這是頭一回坐汽車,他除了哆嗦、聽天由命,別無選擇。
不知過了多久,車子終於嘎吱一聲停下來。半晌,沒有動靜。他試著把頭伸出來,探一探動靜。但是,他的頭剛冒出大衣,一把手槍已抵住了他的眉心!持槍者就是那個穿狐袍的中年女人,她從駕座上回過身子,動作敏捷,目光冷徹,敞開的領口下,墜著一顆鴿蛋大的紅翡翠。
她說,“你是誰?”
稻兒嘴唇哆嗦,說不出話來。
槍管又猛地抵了一下,稻兒的頭攤在椅背上,身上的黃呢大衣滑下去,露出他的袈裟來。女人“咦”了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