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天,族裡的老輩子就差了幾撥人來,叫包純善把匾摘了。包純善不理睬。到了晚上,他聽到外邊人聲如潮,開了院門一看,幾百只燈籠、火把將他的院子團團圍住,火焰囂張,發出讓人氣悶的焦煳味。幾個白髮蒼髯的老輩子,他應該叫叔祖、叔公的,在眾人的攙扶下,舉起柺杖指著他面門,顫聲問:“是不是非得去祠堂裡說話?”
包純善反問:“說什麼話?”
“就說說那塊匾。”
“是嫌我寒舍簡陋,不配嗎?”
“非也。是你何德何能!”
棗花不服氣,從丈夫身後鑽出去,要跟他們辯。但包純善一橫手,把老婆攔住了。他說:“好吧,我摘。”他扛來梯子,親手把匾摘了下來。人群發出一陣嘻嘻的笑聲。跨進院門時,他和棗花的背上都捱了扔來的土疙瘩。回身一看,火把映照下,竟是包十三呲牙咧嘴的臉。
“兩全莊”的匾,摘下後掛在了棗花的書房裡。跟匾掛在一面牆上的,是棗花手抄的李頎的詩:四月南風大麥黃,棗花未落桐葉長。
青山朝別暮還見,嘶馬出門思舊鄉。
……棗花敲著匾,青槓檀如金屬錚錚有聲。她恨恨道:“掛了就掛了,看他們怎麼樣!”包純善嘆口氣,撫著她的肩膀勸慰說:“何德何能……說得也不是沒道理。”
包純善本來是要買田的,但他遲遲沒下手。還在回包家鎮贖買祖宅時,他一路上看見稻穗灌漿,粒粒豐實飽滿,掐一支穗子送到嘴裡嚼嚼,有說不出的嫩嫩清甜;縱目四野,無邊無際,青得發黑的稻浪鋪盡了天涯。他就在田埂上傻站了半晌,愣愣地想,我怕是趕上了個百載難得的大豐年?就這麼一想,他就把買田的心收了一收。全家搬入祖宅後,他更不著急,成天在鎮上閒逛,找熟人聊天,喝酒、吃茶,打聽地價、田價、糧價,也請人估一估今秋的收成,但他並不多說什麼。他走得最多的,其實是細而又細、長而又長的田埂,一直走到千萬畝稻田的深處去,走到江漢大平原成了一片的金黃。他拔了一支金黃的稻穗放在掌心裡,稻穗沉甸甸的,在他眼裡有如一捧黃金,捧在掌心裡窸窣地發抖。他喃喃地說,說給自己聽:“真讓我趕上了。”
但當這種黃金鋪滿了所有的田野,種稻谷的農民、販賣稻穀的糧商,驚喜就轉成了焦灼、恐懼,繼而是災難。好比眼睜睜看著金色蝗蟲遮天蔽日地飛來,你就是哭,在稻田裡打滾,都一點沒用。糧價在絕望地下跌,彷彿一個醉漢順著樓梯“咚、咚、咚”地朝下滾,越滾越快,越滾越響亮,兩邊站滿笑嘻嘻看客,卻沒一個人肯伸手去攔他。糧價滾到了百年罕見的底坑,糧商殺農民的價,大糧商殺小糧商的價,褚萬倉殺一切人的價!最後,他做夢想不道,老天爺殺了他的價。當他樂呵呵把低價買入的糧食堆滿他的萬間倉庫後,卻發現糧價還在飛快地下跌,湖南、安徽、陝西、河南……的糧商跟老狐狸一樣,成群結隊湧來,他們用比褚萬倉低一倍、兩倍的價,把糧食一船一船、一車一車地運走了。這時候,褚萬倉“義結金蘭”的曾帥曾國荃來向他借錢。打太平軍已到最後一刻了,曾國荃要擴軍、添武器、發兵餉,他不是借糧,是借錢。而褚萬倉已經沒有錢了,只有萬倉糧。他哭了一場,決定折價賣糧。但,沒人來買。糧食已然如火,誰都怕沾了它把自己燒進去。
第一章 兩全莊(12)
褚萬倉只得一折再折,折到他萬念俱灰,就要撞牆的那個晚上,一個客人來到了褚府,把他的糧食全都買走了。這個人就是包純善。
包純善不僅用盡了棗花的陪嫁,還把茂源錢莊的銀子全借光了。他買了褚萬倉的糧,還租借了褚萬倉的倉,就地囤糧。買糧、租倉、囤糧,除了褚萬倉一家,包純善幾乎把半個江漢平原的糧倉都包攬了。
棗花問包純善,如果糧價明年再痛跌,怎麼辦?包純善笑道:“總不會餓死吧,我們自己吃,我們家的糧一百輩子也吃不完。”但棗花噘嘴,搖搖頭,說:“我才不願坐著等死呢,不管是餓死還是撐死。你就帶我逃走吧,一對窮夫妻,攜手遊四海。”包純善攬她入懷,嘿嘿笑道:“好、好、好。”
翌年大旱,百日無雨,稻穗灌不了漿,結的全是空殼,稻子就成了草,片片的田野成了塞外傷心的草甸,農民把豬、牛趕入田裡,任畜生們亂啃亂嚼,或者提個籃子,背井離鄉。糧價就如官道上跑馬而過揚起的灰塵,一直揚上去;揚得比灰塵還要高,高很多。包純善在鎮子的兩頭各設了一個粥棚,架十口大鍋晝夜熬粥,接濟災民,包家鎮方圓四鄉八鎮百十村,沒有一個逃荒要飯的。其餘囤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