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但燈火的波濤還是奔湧而來,把視野塞得滿滿的。
“這兒是福岡,右邊是博多,那中間穿過的河流叫那珂川。”
聲音濃厚而有力。
這兒是一片寬敞庭院的一角。庭院建在可以俯瞰市街的高坡頂端。一幢陳舊而結實的二層樓房,客廳裡,敞開的落地窗邊,兩個人影相對而坐。
“我們相識有多久啦?”
肥胖老人的頭剃得光光的,顯得特別大。從分開的浴衣衣襟處露出了褐色的胸毛,手腕、腿肚子宛如藕節,使人聯想到嬰兒的身體。老人一邊用手掌拍著伸出的膝頭,一邊眯著眼盯住江間。
江間隆之脫了西服,鬆了領帶。
“正好六年了。”
“嘿,已經六年了?”
老人從身旁的木盒裡取出粗大的雪茄煙,用看上去不象是假的、銳利的門牙咬住煙,示意他點火。
“你也真有意思啊。吃了不少苦,但一直不來求我幫忙。我本想,只要你提出來,我或許能助你一臂之力。不過,你既然沒提出來,我也不能瞎起勁羅。”
“我日子還能過得去。”
“也不見得很順利吧?”
江間想,以前好幾次想寫信給這位老人。老人曾經說過,遇到困難的時候,隨時可以找他商量。可是,江間只是每年寫兩次明信片:一次是恭賀新年,一次是盛暑問安,從沒有間斷過。這次來福岡,才第一次給他打了電話。
“那一次的旅行真令人難以忘懷。”老人自言自語。他依然銜著雪茄,閉著眼,叉著雙臂。
“那年夏天的事,我至今記憶猶新。馬德里、托萊多、巴塞羅那,還有巴倫西亞,然後……”
“格拉納達、塞維利亞,還有馬拉加。”
在濃郁的雪茄煙味裡,江間回想起和這位老人一起度過的西班牙之夏。
時間已經過去六年了。真是光陰如箭啊!
那年春天,江間剛被做出口電晶體生意的B級貿易公司解僱。意料不到的美差落到了他的頭上,使他順利度過了炎夏。
名為“參觀西班牙美術之旅”的旅行團體,計劃由一名著名美術評論家帶隊。那位美術評論家是江間的高班同學。不巧,他因車禍不能同行。他找到了熟悉西班牙美術並能自如地運用西班牙進行是常會話的江間,請江間代替他前往。江間做夢也沒有想到,這次能由別人支付費用,再一次訪問學生時代遊歷過的西班牙各個美術館。
他滿口應允了同學的請求。他既是旅行代辦店領隊的助手,又是嚮導,六月間從羽田機場出發。
這個旅行團體還是以上流社會的老年人居多。費用昂貴,日程安排從容,確實是一次奢侈、舒適的旅行。眼下坐在他對面的這位奇怪的老人——鳴海望洋,便是這個觀光團中的一員。鳴海老人首先以他那與眾不同的打扮使同行人吃驚。白色碎花點的單布衣上罩著黑羅紗,剪成平頂的頭上戴著麥秸編的平頂硬殼草帽,腳穿雪馱,手持粗櫻木手杖。他這副打扮成了眾人注視的目標。在波拉德美術館裡,他和日本團體遊客偶爾相遇,那些遊客甚至拿出照相機來,要求攝影留念。
鳴海望洋給予江間的強烈印象卻不是他的打扮,而是這位滿口九州方言的老人所表現的對美的純真無邪的激情。
鳴海老人並不拘泥於畫家的名望,只要看到了自己喜愛的畫,他就會發出孩子般的讚歎。有時他沉浸在畫中,甚至忘記問它出於誰手,光是出神地連連發出充滿喜悅的嬰兒般的歡叫。面對老人這副神態,江間不由得激動不已,肅然起敬。
“啊,好啊!好極啦!啊,真美呀!”
旅行結束,和老人分手後,江間至今不能忘卻那奇妙的、語尾上升的驚歎詞“好啊”的餘響。在這之前,江間為自己能運用漂亮利落的文字道破美術品的奧妙構思而暗自得意。現在,他感到自己極其淺薄。每當想起老人那種驚歎,他就會感到有一股強烈的自卑感。
戒嚴令之夜(4)
在整個旅途中,他對這位老人每時每刻都只有一種敬畏的情感。一個偶然的機會使他發現鳴海老人竟還是一位可畏的鑑賞家。
那是旅行接近尾聲的一個下午。
鳴海老人站在那個美術館的戈雅名畫前面,忽然轉身朝著江間發出短促的低語:“這幅畫不好。”
“你說什麼?”
老人向問話的江間,搖了搖頭說:“這幅畫是假的。”
“這畫是戈雅的呀。”
江間怔怔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