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歲的博爾赫斯在做什麼?李賀二十七歲就死了,臨死的半個月,他在跟韓愈學畫,他畫了一隻玫瑰紅的公雞,像靈魂觸角——出竅——成為我讀到的博爾赫斯的第一篇小說《玫瑰紅的街角》,那裡有一隻公雞最後贏了,肯定是玫瑰紅的。
1982年,我在蘇州新華書店買到一本博爾赫斯小說選,金黃與鈷藍敲定的封面。那時候我還沒養成看書從後面往前翻的習慣,所以我就與博爾赫斯的青春遭遇——殺一個人竟能如此晦澀或者具有文體上的優雅。那時候,我愛閱讀的小說作家是海明威和福克納。海明威殺人簡潔,很平民化;福克納殺得十分貴族,把他們的色彩轉變為光線:一個是上午###點鐘;一個是傍晚五六點鐘。
而在博爾赫斯那裡,既沒有上午,也沒有傍晚,博爾赫斯有時間,但沒有具體的時間段、鐘點。
博爾赫斯的臉上沒有掛鐘、沒有手錶。那時候,我喜歡卡夫卡和畢加索。卡夫卡的臉上有一塊石板,上面銘刻鍍金箴言。我一直覺得卡夫卡的文字是如此明亮如此輝煌。畢加索很合我二十多歲時的口感,生機勃勃,張木匠一臉橫肉,畢加索是一臉的###。博爾赫斯的臉上有一個大博爾赫斯,尊嚴、體面和橢圓形。
第271頁:上面幾節論證,受到了舉例的打擾和妨礙,可能顯得繁複。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我的閱讀,也是“可能顯得繁複”的。(外國小說方面)巴爾扎克、毛姆、格林、皮藍德婁、川端康成、萊蒙托夫、陀思妥耶夫斯基、高爾基、屠格涅夫、納博科夫、普寧、歌德、雨果、司湯達、莫泊桑、契訶夫、梅里美、康拉德、薩特、加繆、薩岡、羅布格里耶、辛格、馬拉默德、厄普代克、喬伊斯、勞倫斯、杜拉斯、正宗白鳥、小林多喜二、黑塞、吉卜林、羅曼?羅蘭、法朗士、紀德、莫里亞克、斯坦貝克、伯爾、懷特、戈爾丁、馬爾克斯、略薩、奧茨、亞馬多、法捷耶夫……那時候是同時讀的,在一個圓形廢墟上,沒有課程表。
博爾赫斯也在其中——無疑顯得落落寡合,我對他產生了一種閱讀之愛:不無憐憫之心:這是一個生病的、做夢的孩子,在黑暗的室內悄悄移動的兒童。
在博爾赫斯身上,有一種純粹的天真。
我想起伏爾泰的小說,或者說小說人物。
而博爾赫斯的小說呢?博爾赫斯的小說,有阿拉伯風格。一張羊毛掛毯、兩張羊毛掛毯、三張羊毛掛毯、四張羊毛掛毯、五張羊毛掛毯、六張羊毛掛毯、七張羊毛掛毯、八張羊毛掛毯、九張羊毛掛毯,其實就是一張羊毛掛毯,它們可以拼攏在一起。把博爾赫斯的所有小說的標題統統去掉,一口氣連讀下來,你會知道這只是一篇小說——但並不是一部長篇小說。
惠特曼作品的意圖之一即是確定一個可能的人——沃爾特?惠特曼——毫無拘束和粗枝大葉而又幸福的人……在惠特曼的反面,就是博爾赫斯。
第259頁:日落時分,在哲學和文學學院。博爾赫斯的作品(我故意選擇了一個含糊其詞)既不是哲學,也不是文學,既不反哲學,也不反文學,既不不哲學,也不不文學,它在哲學和文學之間——細看又不見哲學又不見文學,對我而言,這才是博爾赫斯的魅力。
博爾赫斯的另一個魅力是博爾赫斯的作品中有一種通俗的衝動:
誰知道今夜我們能否在睡夢的迷宮裡看見它,不過明天甚至就認不出了(第254頁)。
第222頁:(聖馬丁札記簿,頁37-53)博爾赫斯曾寫過“書名與那位民族英雄無關;它僅僅是我用來寫下這些詩的老式札記簿的商標而已……”
第210頁:(愧對一切死亡)5.他們否認他有任何屬性,15.晝與夜的財富。
第201頁:1905年前後,批評家赫爾曼?巴爾斷言:“唯一的責任——要成為現代的。”八十多年過後,我也承擔起了這個十分多餘的職責。成為現代的就是成為一個當代人,成為當今的一員。這是我們無法避免的一個命運。
第200頁:我沒有重寫這本書。
書從後面往前翻,我突然覺得會增加閱讀的喜劇感和長度,所以我謹請閱讀這篇短文的讀者也能從這篇短文的最後一句讀起。
車前子,原名顧盼,著名詩人、散文家,蘇州人,現居北京。出版有詩集《紙梯》、《懷抱公雞的素食者》、《獨角獸與香料》,散文隨筆集《明月前身》、《手藝的黃昏》、《西來花選》、《偏看見》、《雲頭花朵》、《魚米書》、《中國後花園》、《好花好天》等。
電子書 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