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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部分

是在大西北慣見的一種地方。泛鹼的禿山,焦黃的乾溝,可是走在彎彎的溝裡,看見不高的房坎上,有個半塌的小小窯洞。山溝和窯洞配在一搭,平添著荒涼的氣氛。只有一扇嵌在窯口的粗木頭門,因為雕有些花,露出些新據的白木碴,才顯出這不是一眼廢窯。

記得那時我和娃娃,還有他爺一共三人,就從窯上頭的這個愣坎跳下。下頭窯門對著一片場,三面的陡坎,像圍了一個護院。喘著在窯門站定,說也怪這場上沒有風。那時我們看著下方,見夾沙的狂風就在鞋子下頭,順著乾溝嗚嗚穿過。我還眺望溝口的平坦處,見一溜煙塵,白煙滾滾地奔到溝盡頭,在開闊地裡消散了。

如今在蘭州的館子,娃娃已經幹了八個月。

若是他家裡非要在今年娶上親,娃娃也已經能掏出個數。而那一天,他爺的表情嚴肅,粗嶙群的大手捏著兩支香。記著那天的步步舉動我覺得新奇;山外頭,文學界,那一年鬧了些什麼,都忘了。其實當時我尚不能覺悟到,那以後,它們一天天地,與我兩不相干。當然不是真的兩不相干,而是千年的擂臺,咱們比個生前身後。

進了窯,風聲被隔開,眼睜睜瞪著洞裡的層層石渣硬土,突然覺出一片寂靜。我總忘不了他爺“噗”一聲,把皮祆甩在地上。大皮襖,西海固漢子的心愛物,翻著厚暖的白花花羊毛,平攤開鋪著,使我看得暖和。

——即使此刻也忍不住一股衝動,想跪到那白軟的羊毛上去。人聲鼎沸的外界正騷情什麼“千禧”。人和人就這麼不同,不知是該為這傷心,還是該感到慶幸。娃的爺說,國民黨的三個師從陝甘兩省合圍,把我父親他們一夥子圍了一個生鐵桶,四下裡打炮。我聽得入神,我沒有見過家族和歷史連得這麼緊的例子。

百姓造反沒下場,沒下場……他爺自語著。

而一座孤窯平衡了成敗。那以後世間便不見了一個人的模糊影子;而這眼窯,卻漸漸地瓦匠木匠各修幾下,成了生者對他的念想。那個冬天,娃還是一個俊秀的少年,巴閃著一雙水靈靈的大眼,聽話地跟在一旁,手裡握著色蘭香。我暖暖跪坐在羊毛主瞥一眼窯外,看見了綿延的黃土浪頭。

一個時期裡我無法安心,一個字寫不下去,癢癢地幻想著什麼。一個背影,一個魅人的影子,充填了我飢渴的想象。如今娃已經拔節長大,到了著急娶親的年齡。農民嘛,急完了春天的吃食,就忙著急冬天的媳婦。他爹不像他爺心大,自從娃進了二十歲,便憂心忡忡,生怕娶不上媳婦惹人家笑話,天天地催娃。

而我,心裡懷上了這個影子,便一眼透過,在深層和農民相遇了。農民的心事,就寄託在這家窯荒山。這麼想著,久了,甚至連一扇扇粗木雕花窗也愈發好看,上立邦漆太白,上平價清漆太黃。添一斧過多,減一刀太少。無論當面或是想象,每次我望著它,都活生生像望著個西海固的孤苦農民,禁不住心怦怦跳。

後來恍然感到,我也該去窯裡點個香。路上遇見個本省知識分子不以為然,智裡一般數落我,“你怎麼把自己降低得和農民一樣呢?”他說。

要緊的是我別降低得和你一樣,我想。

青白色的一縷菸絲扶搖上升,糾纏又線繞,像我們煩亂的心緒。和人事一樣,地理也是不平衡的,陷入赤貧的民眾,總是向土地索要些安慰。所以我們不單有脾氣大的知識分子,還有機密大的地點。窯外黃土山如耀眼的白浪。我舒服地跪坐在娃和他爺中間,那縷青煙旋繞著,流入了我的懷抱。

那一年娃娃長得像個俊俏姑娘。大人們開玩笑時,說以後娃娶親不用花錢,反過來向女家要也能成。他爺呢,從來他爺不露本色,他總攬家族大事,包括引我走師傅窯。

一扇門,關著剛烈的感情。一方土地,藏著感人的地點。謎底是什麼並不重要,人們在窯裡找的,也許不過是個人的心願。

我在那一年,曾經是怎麼個樣呢?我總在問自己。也許今天的這個並不是我;真正的,魂兒隨著一縷煙,從那天就沒有回過家。

在窯洞裡,青煙還在縹緲地一搖一閃,沉思般滲入粗額的窯壁。艱難的是十數年如一日,人總要打發死板歲月。本來,人們雖然沒有那麼想,可是意識裡卻暗暗以為,會來個什麼變化。不,只有水流不盡的日子,墮落無邊的現世。

青壯打工去,割麥重與姑。我也和朋友商量,把娃娃弄到蘭州,向城市要錢。如今娃娃已經稜角租拉,下巴和顴骨都穴了出來。只是架子薄弱,下苦打工好像挺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