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小客廳裡,互相垂直的兩壁上,早已排滿了那小眼睛似的漫畫的稿;微風穿過他們間時,幾乎可以聽出颯颯的聲音。我說的話,便更有把握。現在將要出版的《子愷漫畫》,他可以證明我不曾說謊話。
你這本集子裡的畫,我猜想十有###是我見過的。我在南方和北方與幾個朋友空口白嚼的時候,有時也嚼到你的漫畫。我們都愛你的漫畫有詩意;一幅幅的漫畫,就如一首首的小詩——帶核兒的小詩。你將詩的世界東一鱗西一爪地揭露出來,我們這就像吃橄欖似的,老咂著那味兒。“花生米不滿足”使我們回到憊懶的兒時,“黃昏”使我們沉入悠然的靜默。你到上海後的畫,卻又不同。你那平和愉悅的詩意,不免要攙上了胡椒末;在你的小小的畫幅裡,便有了人生的鞭痕。我看了“病車”,嘆氣比笑更多,正和那一天看夢二的畫時一樣。但是,老兄,真有你的,上海到底不會太委屈你,瞧你那“買粽子”的勁兒!你的畫裡也有我不愛的:如那幅“樓上黃昏,馬上黃昏”。樓上的與馬上的實在隔得太近了。你畫過的《憶》裡的小孩子,他也不贊成。
今晚起了大風。北方的風可不比南方的風,使我心裡擾亂;我不再寫下去了。
朱自清十一月二日 北京《子愷漫畫》序
中國現代的畫家與他們的作品,能引動我的注意的很少,所以我不常去看什麼展覽會,在我的好友中,畫家也只寥寥的幾個。近一年來,子愷和他的漫畫,卻使我感到深摯的興趣。我先與子愷的作品認識,以後才認識他自己。第一次的見面,是在《我們的七月》上。他的一幅漫畫《人散後,一鉤新月天如水》,立刻引起我的注意。雖然是疏朗的幾筆墨痕,畫著一道捲上的蘆簾,一個放在廊邊的小桌,桌上是一把壺,幾個杯,天上是一鉤新月,我的情思卻被他帶到一個詩的仙境,我的心上感到一種說不出的美感,這時所得的印象,較之我讀那首《千秋歲》(謝無逸作,詠夏景)為尤深。實在的,子愷不惟複寫那首古詞的情調而已,直已把它化成一幅更足迷人的仙境圖了。從那時起,我記下了“子愷”的名字。佩弦到白馬湖去,我曾向他問起子愷的訊息。後來,子愷到了上海,恰好《文學週報》裡要用插圖,我便想到子愷的漫畫,請愈之去要了幾幅來。隔了幾時,又去要了幾幅來。如此的要了好幾次。這些漫畫,沒有一幅不使我生一種新鮮的趣味。我嘗把它們放在一處展閱,竟能暫忘了現實的苦悶生活。有一次,在許多的富於詩意的漫畫中,他附了一幅“買粽子”,這幅上海生活的斷片的寫真,又使我驚駭於子愷的寫實手段的高超。我既已屢屢與子愷的作品相見,便常與愈之說,想和子愷他自己談談。有一天,他果然來了。他的面貌清秀而懇摯,他的態度很謙恭,卻不會說什麼客套話,常常訥訥的,言若不能出諸口。我問他一句,他才樸質的答一句。這使我想起四年前與聖陶初相見的情景。我自覺為他所征服,正如四年前為聖陶所征服一樣。我們雖沒談很多的話,然我相信,我們都已深切的互相認識了。隔了幾天,我寫信給他道:“你的漫畫,我們都極歡喜,可以出一個集子麼?”他回通道:“我這裡還有許多,請你來選擇一下。”一個星期日,我便和聖陶、愈之他們同到江灣立達學園去看畫。他把他的漫畫一幅幅立在玻璃窗格上,窗格上放滿了,桌上還有好些。我們看了這一幅又看了那一幅,震駭他的表現的諧美,與情調的復難,正如一個貧窶的孩子,進了一家無所不有的玩具店,只覺得目眩五色,什麼都是好的。我道:“子愷我沒有選擇的能力,你自己選給我罷。”他道:“可以,有不好的,你再揀出罷。”這時學園裡的許多同事與學生都跑進來看。這個小小的展覽會里,充滿了親切、喜悅與滿足的空氣。我不曾見過比這個更有趣的一個展覽會。當我坐火車回家時,手裡夾著一大捆的子愷的漫畫,心裡感著一種新鮮的如佔領了一塊新地般的愉悅。回家後,細細把子愷的畫再看幾次,又與聖陶、雁冰同看,覺得實在沒有什麼可棄的東西,結果只除去了我們以為不大好的三幅——其中還有一幅是子愷自己說要不得的——其餘的都刊載在這個集子裡,排列的次序,也是照子愷自己所定的。
《子愷漫畫》代序(2)
一九二五年十一月九日鄭振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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豐子愷的人品與畫品(1)
——為嘉定子愷畫展作
在當代畫家中,我認識豐子愷先生最早,也最清楚。說起來已是二十年前的事了。那時候他和我都在上虞白馬湖春暉中學教書。他在湖邊蓋了一座極簡單而亦極整潔的平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