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家了,住了十多天,寫了一篇《黑姑娘》。寫出來以後,我就像學生交卷子給老師一樣,懷著忐忑的心情把《黑姑娘》交給丁玲看。丁玲看過之後說:“這就對了,你又回到你原來的道路上去了。”就是這麼一件事,給我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至今記憶猶新。
丁玲對我如此關懷、愛護、培養、教育,但是在1957年,我也表態和她劃清界線,也跟別人一樣去批判她,這對我來說是一生中的一大汙點。1955年的時候,丁玲成了反黨集團的頭頭,我不知道。當時,省委告訴我,說###通知我到北京開會。我問,“開什麼會呀?”我們的文教書記告訴我:“通知裡沒說開什麼會,聽人說,丁玲要受處分了。你到北京去,要看情況,不要亂講話,我先給你打個招呼。”我一聽,很不相信:暗忖“丁玲怎麼會出問題呢?”一到北京,我就同往常一樣去看丁玲,還帶個朋友同往。一進丁玲的家門,丁玲就滿臉笑容地和我打招呼,她說:“陳登科你來了。”我說:“我是來開會的。”她說:“你們就是開我的會呀。”我說:“開你什麼會呀?”她說:“哎呀,你明天就知道啦,他們說我反黨。”我一聽急了,氣沖沖地說:“誰說你反黨,你怎麼會反黨呢?”此時,陳明出來打岔:“別談啦,別談啦,來,來,來,吃飯,吃飯。”晚上,我們吃過飯才走。
永不消逝的活力(4)
第二天,會議一開始,就宣佈要批判“丁、陳反黨集團”。當時,把我弄糊塗了。那次,有的人在臺上批評丁玲提倡的“一本書主義”,等等。我在臺下想,怎麼冒出個“一本書主義”?我在文講所學習三年怎麼沒聽說過,丁玲也沒對我講過什麼“一本書主義”。到了1957年,又把我們這些人集中到文學講習所(鼓樓東大街103號)去,集中了一個多月,要我們檢討,要我們和丁玲劃清界線。那時候檢討,我和徐光耀都是重點。所謂“檢討”就是上綱上線,把對方和自己,都臭罵一通。我檢討一次,兩次,終於獲得成功啦。為什麼說成功呢?因為把我的檢討公開發表了,一公開發表,我就知道檢討過關了。我的檢討發表以後,我就回到省裡,省裡說,你的檢討我們看了,檢討過就行了,我們就不再追究啦。可徐光耀就不行了,他的檢討沒被透過,人家不同意發表,回去後他就被劃成右派,我沒被劃上。我那個檢討是違心的,我不承認丁玲反黨,也不認為丁玲是個右派分子。但是,當時,我必須表這個態,必須和她劃清界線。所以,這次我來這裡開會,我就在想著一個問題,廈門大學開這個會議,原是我們文藝界拔亂反正應該做的一件事,但文藝界沒做,廈門大學做了。作為會議的參加者,作為丁玲的學生,我非常感謝廈門大學。我認為,從她的作品一直到她的為人,也有一個拔亂反正的問題,也應該有一個公正的評價。我認為,對一個人的看法,不能以人廢言或者以言廢人,我認為,對丁玲的作品也應該有一個公正的評價,看待一個人應該全面。我想,研究她的作品,應該研究她同黨的關係,就是要看一看她的《三八節有感》到《“七一”有感》,兩者相距約40年。在這40年當中,她經過褒,也遭到貶,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她被打成右派後就到北大荒去勞動,“文化大革命”中又被關進秦城監獄。我沒當過右派,但是我知道監獄的生活,因為“文化大革命”中我也坐過五年監獄,所以我知道監獄的生活是怎麼回事。今天在座的恐怕也有當過右派的,知道當年右派過的是什麼生活。當年一被戴上“右派”這個帽子,一見到人,尤其是見到熟人,就要把頭低下去。為什麼呢?因為他們是極少數的。“文化大革命”就不同了,這個是“反革命”,那個是“特務”,彼此彼此,大家見了面就互相點一下頭。此時“反革命”多了,就不以為奇了。在1957年,若是右派分子的帽子一戴上了,那個滋味,那種精神折磨是很難用文字表達出來的。而丁玲一戴就是20多年,受了這麼長時間的折磨,這麼不公正的待遇,可是,她對黨的感情並沒有變,她始終把黨當做自己的母親,她的這種感情是經歷過幾十年的嚴峻考驗的。
劉真:1956年,她被錯打成了“反黨集團”黑頭目以後,我去看望她,她像沒事一樣,給我講了安徒生童話中的“醜小鴨”。多少年後我才明白,儘管別人冤枉她,她一定還會飛起來,不管有多少磨難,她是打不倒的。沒有想到,她的道路是如此的艱險,1957年她又被錯劃為右派,十年###時期又被關進了監獄好幾年。我十分想念她,掛念她,不斷地打聽她的訊息。在深沉的懷念和掛念中,一過就是二十多年。
197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