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舊面向皇帝,緩緩道:“那是卷八第一百一十二頁,看書人不慎落了幾點油漬……”
席遠懷激動萬分,語無倫次:“小免!真的是你……你不認識我了麼?也是,十幾年工夫,你都長這麼大了,我也認不出你了。真好,你還活著,太好了……”子釋看他表情,若非身在御前,只怕就要衝上來擁抱自己。
“大人是……”
“我是遠懷大哥啊!”見子釋側頭回想,席遠懷微笑道,“是了,你那時候,淘氣得很,只肯叫我篾條兒大哥……”
面前一張熱淚盈眶的臉,子釋心想:莫非今天是老天規定的親友重逢團聚日?
…… ……
趙琚坐在上頭,望著底下一堆人又哭又笑,大覺有趣。全是故事啊!“篾條兒大哥”?哈哈,逗死人了……出名死板的席大拗,居然也有這樣鼻涕眼淚嘩嘩而下的時候,當真難得好風景——趕忙關切的問道:“不知席愛卿涕淚交加,是何緣故?”
席遠懷整整儀容,躬身啟奏:“微臣君前失儀,懇請陛下恕罪。微臣乍見恩師之子尚在人間,且已長大成人,欣慰喜悅之情,難以言表……”
“李彥成幾時是你的恩師了?”
“此事說來話長,陛下容稟。”
趙琚笑眯眯的:“准奏!”
寧書源在一邊陰著臉坐著。當年李彥成狀元及第,固然煊赫一時,為官時間加起來卻不過五年,多數日子調往地方,朝中根基並不深厚。謝氏一門和寧府又有拆不散的親戚關係,李免和謝全這兄弟倆,非老老實實依賴自己不可。沒想到半路殺出個席大拗,居然另有交情。盤算一會兒:也好。李彥成的兒子本就是絕佳的活招牌,加上御史臺的人捧場,好比這招牌鍍了金抹了油,只會更亮堂,正合物盡其用,人盡其才。於是專心聽席遠懷上奏前因後果。
“微臣本彤城人氏,少時家貧,無力購書,每厚顏至恩師府上借閱——恩師雲者,實屬微臣私心祈願。李閣老與微臣,雖無稽首束脩之禮,卻有言傳身教之實……”
彤城文教發達,城中多風流文雅之士,私人藏書盛極一時。有慳吝聚斂密不宣人者,也有公諸同好慷慨出借者。李府藏書數目多,質量好,李閣老體恤貧弱,從不拒絕家境貧寒勤奮好學的年輕人。不過為免書籍丟失損壞,一向不往外借,只能上門閱讀。李夫人甚至吩咐管家給來看書的預備茶點。
子釋隱約記得,大概在李免六七歲左右,一個住在城郊的少年天天來家裡蹭書看。來的次數多了,不必通告父親,直接跟管家打聲招呼,在四當齋裡一坐就是一天。天剛亮便到,天黑了才走。從城郊到李府,往返幾十裡,堪稱披星戴月。起先還揹著乾糧,後來混熟了,時常吃完晚飯才回家。
那時候李免剛把蒙學三經讀完,認得了上千文字,心血來潮去四當齋裡翻找看得懂的雜書,就是這樣認識了席遠懷。大名沒什麼印象,只記得頭一回遇上姓席的人,十分新鮮,問人家:“是篾條兒編竹蓆的席麼?”對方點頭稱是。想起家裡才請篾匠上門打席子,剩下一把篾條兒被爹爹順手拿去做了家法,小小心裡便有幾分遷怒,決定從此管人家叫“篾條兒大哥”。
有了新玩伴,李免高興極了。沒想到這根篾條兒韌性十足,搗亂打岔,威逼利誘,全不管用,只顧低頭看書,眼皮都不抬一下。唯有當自己捧著書過去提問的時候,會和顏悅色耐心講解。李免是好學的孩子,聽出意思來,慢慢居然也能坐得住了,還把小姨娘單獨留給自己的點心分給篾條兒大哥吃。
就這樣過了好些日子,有一天,李彥成到“四當齋”來取書,瞧見兒子跟著席家少年有模有樣的誦讀,溫言嘉勉一番。席遠懷眼尖,看出李閣老手裡捧的就是士林中視若珍寶的那套《詩禮會要》,口水差點流下來。後來——
子釋聽見席遠懷對皇帝說:“……微臣年少魯莽,竟不慎玷汙了恩師愛愈性命的典籍,萬死不足以辭其疚。心慌膽怯之際,不知如何應對,任由小師弟承擔過失,實乃平生汙點,多年來愧疚難安……”
子釋想:不過是我把書偷出來給你看,你一邊看一邊吃我分給你的蟹黃包子,看得忘乎所以,滴了兩滴油在上頭。我見你嚇得魂飛魄散差點就要當場自盡,只好替你背了這黑鍋。結果我爹瞧在你的面子上,也就象徵性的甩了兩下篾條兒而已。什麼“平生汙點”,“多年愧疚難安”之類,太誇張了吧?
席遠懷繼續道:“後微臣雙親離世,孑然一身,遂往外郡投親,輾轉奔波,自顧不暇,從此與恩師再無相見之期,未料竟成永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