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是你的夫子?李彥成太傅都做得,自己兒子的課業難道還要別人教?”
“晚輩授業恩師乃王守一先生。”
“啊!”陳孟珏吃了一驚。隨即嘆道:“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你父親此舉,很有遠見,也很有魄力啊。”看子釋一眼,“守一先生自出仕以來,多年不聞收弟子。以太守之尊甘為稚子引導,除了情面,怕也是相中了你的資質……”
陳閣老這番話隨口而出,並未刻意牽扯故人之情,卻自然浸潤著長者關愛之意,令子釋倍覺親切。夫子和父親的死本是一個遙遠的事實,短短几日化作了冠冕堂皇無上榮耀,他身不由己坦然接受,然而始終無法投入更多感動。眼前老人家幾句話,比金鑾寶殿中嘉勉的聖旨追封的爵號殺傷力要大得多。心情感慨激盪,兩行熱淚悄無聲息灑落襟前。
“晚輩愚鈍頑劣,枉費……先師與先父一片心血……”淚水模糊了眼睛,不能成言。
陳閣老嘆息一陣,忽道:“李免,你教出一個狀元弟弟,自己怎麼落了榜?”
子釋頭一回有了心虛的感覺,小聲道:“晚輩沒有參加秋試。”
陳孟珏一愣,笑了:“你還真乾脆,倒應了你父親起的好名字。不來應試,這幾年做什麼呢?”
“晚輩……”真人面前不說假話,反正也瞞不住,子釋如實道:“幫著富文堂校了幾本舊書。”
陳孟珏聽到富文堂三字,略一思量,馬上明白了。起身從另一邊架子上取下幾本書:“這麼說——”
子釋溜一眼,點點頭,微赧:“都是我。還請閣老替晚輩留點面子。”
陳孟珏繃著一張臉,憋了一會兒,實在忍不住,索性放開了,哈哈大笑:“你這後生有意思,比你爹有意思多了。真該替你爹拍你幾板子才是。除了這些歪門邪道,富文堂近兩年點校刻印的幾個古籍本子,也有你的傑作罷?”
“晚輩班門弄斧。”
陳孟珏捻鬚頷首:“那幾個本子我都看過,堪稱登堂入室,不算班門弄斧,你也用不著妄自菲薄。這蘭臺令,你且試著做做看吧。”沉吟片刻,彷彿想起什麼,“這麼說來,富文堂頭半年進貢了一套“養正齋”終版《詩禮會要》,老夫一直想看看他們翻刻依據的原書,那尹老闆幾番推脫,就是不拿出來。你既和他熟,見過那套書沒有?”
“這個……不瞞閣老,那套書……是晚輩欠了尹老闆的人情,憑從前抄寫留下的印象替他補校的。”
這回答大出意料,陳孟珏呆了一呆,斥道:“胡鬧!這麼重要的經書,沒有原本就敢補校,還當成貢品送上來!你不知道翰林院個個都是行家裡手?看出點紕漏來還要不要腦袋了?!”
子釋心道:那不是沒看出來麼。聲音卻沉沉的:“閣老,晚輩若有原本,又何必憑印象?如今……不憑印象,還憑什麼?”
陳孟珏默然。好半天,彷彿哭一般澀澀笑了兩聲:“你說得對,不憑印象,還憑什麼?只可惜有本事憑印象的人太少。你能接替老夫來做這個蘭臺令,再好不過。萬歲聖明,萬歲聖明啊。”一面說,一面衝著南邊皇宮所在方向拱了拱手,又拭了拭眼角。
理理情緒,老頭子指著面前大堆目錄,道:“興寧七年翰林院重修《集賢閣總目》,你父親建議編一套簡本存在別處,方便檢索。沒想到竟成了今日唯一按圖索驥的依據。這幾年,蘭臺司除了整理徵收自民間的典籍,剩下的事情,就是化簡為繁,將簡目還原為細目。力求所有目錄,尤其是仍舊闕失原書的部分,或摘錄於他文,或求教於博學,記下該書體例內容優劣得失,使後人知其大致面貌。若來日訪求有得,固為幸事。萬一從此失傳,也不致使前人心血,一旦化為烏有……”
子釋正身斂容,肅然應了聲:“是。”
天災人禍。民生罹難的同時,必然伴隨著文化的浩劫。集賢閣洋洋十萬卷藏書,一把大火,只剩下眼前二十本抄寫了書名作者的目錄。藉著這一捧枯槁的骨骼灰燼,用個人積累的學識見聞,精神智慧,一點點給它們注入靈氣,豐盈血肉。雖然不可能還原那萬方儀態,也至少為後人留下一個綽約身影——留下一些線索,一些嚮往,一條看不見的黃金路,一架摸不著的青雲梯……子釋忽然意識到,自己已經太久沒有這種心口發熱的感覺了。
陳閣老說到最後,嘆道:“當年《集賢閣總目》修訂伊始,你父親旋即外放,若非如此,本該由他主持。今日經由你手補齊簡本,也算是繼承父業了。唉……”
子釋試探著問:“先父……當真做過太傅?父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