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狀態:“跟你講個事,一九九六年的時候,‘東方時空’開會,製片人問大家,咱們‘東方之子’的採訪記者最差的是誰?××還是陳大會?”
我開始向他學,但是這種揀本《葵花寶典》閉門自修的方式,很容易就向邪路上去了,以為厲害的記者就是要把別人問得無地自容。
遇上一個新聞,兩名陝西青年組隊騎腳踏車飛越長城,有一位失去了生命。我策劃了一期“飛越的界限”,採訪遇難者的隊友和教練,他的隊友在節目裡朗誦愛國的詩,我問:“你就是想要那種特別來勁的感覺嗎?這比命還重要嗎?……這是不是草臺班子?你們是不是炒作?……”
錄完後同事奇怪我的變化:“喲,這次挺尖銳啊。”我還挺得意。
李倫當時是“生活空間”的編導,給我發了條簡訊:“你把重心放錯了吧?”我還沒明白他的意思,就看到《南方週末》上劉洪波評論這期節目:“電視記者語帶嘲諷,步步為營。”他認為責問的物件應該是負責安全審查的管理部門,用不著只拿當事人取笑。
網上有觀眾寫看完這節目的感受:冷酷的東方時空,冷酷的柴靜。
過了好幾年再看這期節目,提的問題還在其次,那個坐在臺上、一頭短髮、雪青色套裝的女主持人,臉上都是凌厲,眼內都是譏誚。我不是試圖去了解他們,而是已經下了一個判斷。
滿滿騰騰都是殺氣。
我那點兒本來就少的觀眾說:“本來覺得你還有點親和力,現在不太喜歡你了。”
央視南院食堂,每天集體吃飯時電視上正重播“時空連線”,陳虻吃完飯給我打個電話:“人家說,這人還是陳虻招的?你可別讓我丟人。”說完把電話掛了。
他罵人的這個勁兒,史努比說過,讓人輕生的心都有——因為他罵的都是對的。
他審一個人的片子,審完把對方叫過來,問人家多大歲數了。對方莫名其妙,問這幹嘛。他說:“看你現在改行還來不來得及。”
他嫌我小女生新聞的那套路數:“你簡直矯揉造作不可忍受。”
小女生血上頭,眼淚打轉。
他還說:“批評你不可怕,對你失望才可怕。”
直到他看我真沒自信了,倒是對我溫和點了:“你得找到慾望。”
“我慾望挺強的呀。”我回嘴。
“你關心的都是自己,你得忘掉自己。”他說。
“怎麼才能忘掉自己?”我擰巴得很。一期節目三方連線,我得時刻想著我的身體要擰成三十五度、四十五度、六十度角,還要想臉上的表情、語言、化妝、衣服。這一場下來什麼都得想,我怎麼能忘掉自己?
“回家問你媽、你妹,她們對新聞的慾望是什麼,別當了主持人,就不是人了。”
我真是一期一期問我媽和我妹,設計問題時有點用,儘量從常識出發,但一上臺,幾盞明晃晃的燈一烤,導播在耳機裡一喊“三,二,一,開始”,身體一緊,我聲音就尖了,人也假了。
陳虻說:“你問一個問題的時候,你期待答案麼?你要不期待,你就別問了。”
我不作聲。
我問醫生朋友:“為什麼我呼吸困難?”
他說:“情緒影響呼吸系統使呼吸頻率放慢,二氧化碳在體內聚集造成的。”
“有什麼辦法嗎?”
“嗯,深呼吸。”
上樓的時候,我深呼吸;下樓的時候,我深呼吸。我看著電梯工,她鬆鬆垮垮地坐著,閒來無事,瞪著牆,永遠永遠。我強烈地羨慕她。
上班時只有在洗手間,我能鬆垮兩分鐘。我儘量延長洗手的時間,一直開著龍頭,一邊深呼吸,看著鏡子裡的自己。我知道自己身上已經開始散發失敗者的味兒,再這樣下去誰都會聞出來了——在動物界,你知道,只要你散發出那樣的氣味,幾乎就意味著沒有指望了,很快,很快,就會被盯上,毫不留情地被撲倒在地,同伴會四奔逃散,甚至顧不上看你一眼。
那段時間,臨睡前,我常看一本叫《沉默的羔羊》的書,不知哪兒來的滿是錯別字的盜版,書皮都快掉了。
很多年後,我看到了它的續集,憤怒地寫信給作者。我說你這續集裡蹩腳的狗屁傳奇故事把我心裡的史達琳侮辱了。那個吃著義大利餐、欣賞油畫、跟食人魔醫生談童年創傷的女人根本不是她。
在我心裡,她一直是美國聯邦調查局(FBI)二十四歲的實習生,說話帶點兒土音,偶爾說粗口,沒有錢,穿著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