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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醫院,車一停下,我看到兩個醫生推著一個蒙著白布的東西,顛簸著跑過來。
我嚇了一跳。
他們把它往救護車上抬的時候,我才發現,是個輪椅,一個老太太坐在上面,從頭到腳被白布罩著,白布拖在地上。她是感染者,但沒有穿隔離服,沒有口罩,從普通的客梯裡推出來,身上的白布是病床上的床單,大概是臨時被拽過來,算隔離手段。
病人一個接一個地出來,很多人自己舉著吊瓶,我數了一下,二十九個人。這不可能,公佈的沒這麼多。我又數了一遍,是,是二十九個。
運送病人的醫生居然沒一個人穿隔離服,眼罩、手套也都沒有。只是藍色的普通外科手術服,同色的薄薄一層口罩。我攔住一個像是領導模樣的人,慌忙中,他說了一句“天井出事了”。事後我才知道,他是北京大學附屬人民醫院的副院長王吉善,一週後也發病了。
晚上回到酒店,大家都不作聲。編導天賀抽了一會兒他的大煙鬥,說:“覺得麼,像是《卡桑德拉大橋》裡頭的感覺,火車正往危險的地方開,車裡的人耳邊咣咣響——外面有人正把窗戶釘死。”
我們住在一個小酒店裡。人家很不容易,這種情況下還能接收我們。一進大門,兩條窄窄的繩子,專為我們幾個拉出來一個通道,通往一個電梯。進了電梯,只有我們住的三樓的按鈕能亮,其他樓層都用木板封死,怕我們亂跑。進了三樓,沒有其他客人,空蕩蕩的長走廊裡靠牆放著一溜紫外線消毒燈,夜裡磷光閃閃。
樓層的服務員挺好的,給我房間打電話,說我們要撤了,以後你們自己照顧自己吧,給你們一人留了一個體溫計,自己每天量量吧。平常窗外男孩子們打球的操場空無一人,掛了鐵絲,滿場晾的衣服,白荒荒的日頭底下,飄來蕩去。
我家小區也知道我去過病房了。物業給我打電話:“挺好的吧?大家都挺關心你的……最近不回來吧?”我理解,拍完了我們也不回辦公室,車開到南院門口,把帶子放在門口傳達室。會有人來取,把帶子消毒後再編輯。
我妹來酒店給我送東西,我讓她帶只小音箱給我。晚上在空無一人的大街上,隔著三四米遠,我讓她站住:“放下,走吧。”
妹妹在黯淡的路燈下看著我。去病房前我倆談起過父母,我問她:“你覺得我應該去病房嗎?”她說:“你可以選擇不當記者,但是你當了記者,就沒有選擇不去的權利。”
一天晚上,張潔莫名其妙地跑來酒店住,還帶著一大束花。“咳,領導,這時候您來幹嘛呀?”大家心想,還得照顧您。他不解釋,還一一擁抱,男人們著實不習慣,倒拽著花,繃著身體忍受領導的親熱。
事後,我在媒體報道里看到過張潔說:“他們幾個早期的時候回到南院來吃過一次飯,結果大家找我反映:你還注意不注意我們大家的安全?唉,一瞬間,真是……但轉念想,是啊,大家的安全也重要啊!”
他怕我們心裡難受,就來酒店陪著我們。
記者問我,我一點不記得去南院吃飯這事兒了。費勁地想半天,解釋說:“那時,南院好像不存在了,不那麼真實地存在了。”
每天早上醒來,我閉著眼從枕頭邊摸到體溫計,往腋下一夾,再半睡半醒五分鐘。反正發燒就去醫院,不發燒也要去。有一天,我覺得鼻子裡的氣是燙的,熱流直躥到腦門上,覺得肯定是感染了。閉著眼睛想,怎麼搞個DV進病房之類,不能白死。睜開眼看了看體溫計,才三十六度五。
有位女法警,負責給刑場上已被執行死刑的囚犯拍照。她說從不恐懼,只有一次,晚上洗頭的時候,打上洗髮精,搓起泡沫的一剎那,所有那些臉都出現在她面前。
她的話我覺得親切。非典時,我很少感到恐懼,有一些比這更強烈的感情控制了人。但那天晚上,我站在水龍頭下,開著冷水,水流過面板,一下浮出顫慄的粗顆粒,塗上洗面奶,把臉上擦得都是泡沫,突然覺得是死神在摸著我的臉。我一下子睜大眼睛,血管在頸上嘣嘣地跳。我摸著血管,這就是最原始的東西。活著就是活著。在所有的災難中,這個溫熱的跳動就是活著。
後來我才知道,有一陣子,我們幾個都認為自己肯定感染了。從醫院回來,大家不約而同衝很長時間的熱水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