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給我看一個女生的畫,很有莫迪裡阿尼的味道,一根線條可以輕盈地抽打人一下,他喜歡她畫裡“水汪汪的勁兒”。這姑娘叫吳雯,想考陳的研究生,考了兩年,第一年政治、英語各差一分,第二年英語差三分。她未能考上陳丹青的研究生,但同一年她被倫敦城市大學藝術系錄取。我們越洋採訪她,她說:“我來了倫敦就去馬克思墓園看過,馬克思現在給我的感覺,跟政治書裡的是完全不一樣的。”
陳丹青其他的學生都不再考了,他說:“我接觸最多的情況不是質疑、反抗、叫罵,而是──這是讓我最難過的──所有人都認了。”
“怎麼叫‘認了’?”我問他。他笑了一下:“我現在隨便到馬路上拉一個人來,你見到這個人,就知道他認了,從很深處認了。”
編完這期節目,老郝去游泳,說光靠目測泳池的濁度就超了標,她一扭身出來,找到前臺。人家是老國企了:“我們這兒,只要進去就不退錢的。”
“找你們館長來。”
“這兩天機器壞了,正在修……”
“機器壞了你們還放這麼多人進去?”
“把你的錢退你不就完了……”
她拿手機撥通了114:“喂,請問海淀區防疫站的監督電話?”……晚上還寫了部落格公開此事,寫到“找你們館長來”,還問讀者:“你能想象我的表情麼?”
我樂了,因為老範在底下跟了個貼——“我能”。
我們這種多年壓抑後激發出來的維權意識可能過狠了一點兒。有一天,張潔興致上來說要軍訓。大家去找他,說都這麼大歲數了,能不能不軍訓,搞點拓展也成啊。張潔是個一直對下屬比較民主的領導,也是一個無敵大好人,大概這次我和老郝太不講究方式方法了,領導有點下不來臺,問有幾個人像她倆這麼想,在場的人都舉手。
他說:“就沒人贊成軍訓麼?那個誰,你進來,你說。”那個誰把腳尖一踢,繃在空中:“我就喜歡在太陽底下流汗的感覺。”領導擰身出門,把門一摔:“就這麼定了,訓練的就是服從。”
兩天後,一群成年人穿著迷彩服,站在盛夏的大太陽底下練向左向右轉,我扎著一塊鮮紅的頭巾,老郝在槍上別朵野花,我倆吊兒郎當地站著,把軍體拳打得妖風四起。半夜還要拉練,讓把被子打成豆腐塊背在身上,我這輩子也沒這麼疊過被子,破罐破摔地坐在床上,被子往身後一堆,心一橫等著來檢查。
連長來了:“怎麼沒疊?”
我說:“不會。”
對方沒不高興,反倒樂了:“我給你疊。”
我不好意思了,覺得自己孩子氣。張潔是一個難得的好人,他只是喜歡那種整整齊齊的理想主義朝氣,也只有他能容許我們以這樣的方式表達不滿。但我還是忍不住寫了篇文章,寫美國有個新聞人克朗凱特,小的時候剛轉學到一個學校。老師問:“二乘二等於幾?”“四。”他很積極,第一次舉手回答。
“不對。應該答什麼?”
“四。”他肯定自己是對的。
“過來站在全班同學面前,想想正確答案。”女教師說。
他站在那裡,穿著母親為他準備的最好的衣服,面對著還沒有認識的正在竊笑的同學們,試圖忍住淚水。
下課鈴聲響了,教師問:“現在,你想出答案來了?”他承認沒有。
她啟發他:“應該這樣回答:‘四,夫人。’”克朗凱特在七十年之後寫道:“直到後來,這種特性才在我身上強烈地顯露出來:我厭惡哪怕是最輕微的兵營式一律化的暗示……我一直在想,是否是這種獨立的迫切性,促使許多人選擇了新聞業這一行。”
老郝和我又出發採訪全國牙防組被訴一事。
李剛是提起訴訟的律師,他調查發現牙防組沒有法定意義上的認證資格,卻為牙膏企業提供認證,起訴一年多,未果。他曾經懷疑這會像之前他提起“進津費”、“進滬費”等訴訟一樣不了了之。
但二〇〇六年二月,律師陳江以同樣理由在上海提起訴訟,他稱之為聲援。於是媒體再一次掀起報道熱潮。一篇接一篇的追蹤,直到二〇〇六年三月二十一日,全國牙防組召開新聞釋出會,對這一事件作出解釋,二〇〇七年,全國牙防組被衛生部撤銷。
李剛說他非常意外:“不在預期當中。”
“為什麼?”
他說:“因為老百姓在向強力機構發出疑問的時候,已經習慣了沒有回應。”但這次不同,如果沒有結果,也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