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日,就知道你會更來勁。”這個糙漢。
我改了行程回國,直接轉機去成都。上飛機前,我買了份《紐約時報》,從報紙上撕下兩張照片,貼身放著張是一對四川夫婦,站在雨裡,妻子哭倒在丈夫的懷裡,戴著眼鏡的男人臉色蒼白,抱著妻子,閉著眼睛,臉向著天,腳邊是藍色塑膠布,覆蓋著孩子遺體。一張是年輕士兵懷抱著一個孩子,帶著一群人從江邊崩塌的滑坡上向外走,江水慘綠,人們伏在亂石上匍匐向前。
到了綿陽,最初我被分去做直播記者。
我拿著在醫院帳篷找到的幾樣東西個滿是土和裂縫的頭盔,一隻又溼又沉的靴子和一塊手錶,講了三個故事:男人騎了兩千里路的摩托車回來看妻子;士兵為了救人,耽誤療傷,腸子流了出來;還有一個女人在廢墟守了七天,終於等到丈夫獲救。
我拿著這些物品一直講了七分鐘。
史努比也在災區直播點。我說的時候他就站在直播車邊上看著。
看完沒說話,走了。
我知道,他不喜歡。
我說怎麼了,他說得非常委婉,生怕傷著我:“你太流暢了。”
“你是說我太刻意了?”
“你準備得太精心。”
“嗯,我倒也不是打好底稿,非要這樣說的。”
“不是這個意思,我當時看到你的編導蹲在地上給你舉著話筒,心裡就咯噔一下。他還給你遞著這些東西,我就覺得不舒服,這麼大的事兒發生了,不該有這些形式和設計。其實那些東西放在地上,也沒有關係,或者,你停一下,說,我去拿一下,更真實。”
還有些話,他沒說。
後來我看到網上的一些議論。
那個等了七天的女人,終於等到丈夫獲救,出於保護,他眼睛被罩著,看不見她。她想讓男人知道自己在身邊,又不願意當著那麼多人大喊,於是伸出手,在他手上握了一下。她說:“我這二十多年來每晚都拉著他的手睡。”
他蒙著眼睛,笑了。
她也笑了。
我講到這裡,也忍不住微笑。
有人很反感。一開始,我以為是這笑容不對,因為我是一個外來者,表情太輕飄。後來我看了一遍影片。是我在說這一段時,只顧著流利,嘴裡說著,心裡還惦記著下一個道具應該在什麼時候出現,直播的時間掐得準不準。我只是在講完一個故事,而不是體會什麼是廢墟下的七天,什麼是二十年的一握,我講得如此輕鬆順滑,這種情況下,不管是笑與淚,都帶著裝飾。
這一點,觀眾看得清清楚楚。
史努比委婉地說了那麼多,其實就是一句話:“你是真的麼?”
第二天,在綿陽,我們趕上了六級餘震。
跳下車,往九洲體育館跑,那是災民臨時安置點。館裡空空蕩蕩,八九千人已經安全撤離,只有一個人坐在裡頭。
我走過去,他背靠牆坐著,也不看我。
我蹲下去問他:“現在這兒不安全,你怎麼不出去呢?”
他抬起頭,是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黧黑的臉,兩隻胳膊搭在膝蓋上:“我老婆孩子都不在了,我還跑什麼呢?”
我蹲在那兒說不出話。
他安慰我:“你出去吧,這兒不安全。”
晚上的直播,我講了這個細節。又有批評的聲音,認為調子太灰色。
這兩次直播給我一個刺激,這兩個細節不說不真實,可是笑和淚,這麼簡單地說出來,確也不紮實。我想起零三年的新疆,有些東西是真實的,但並不完整。
到了北川,在消防隊附近安頓下來,晚上迎頭遇上一個當地電視臺的同行。
他搖搖晃晃,酒氣很大。我掃了一眼,想避開,路燈下他臉上全是亮晶晶的汗,好像發著高燒,眼睛赤紅,手抖得厲害。
“幹嘛喝這麼多?”我帶了點責怪的口氣。
“受不了了。”他張開著嘴巴,就好像肺裡的空氣不夠用一樣,在用嘴痛苦地呼吸。他癱坐在地上:“那個血的味兒……。”
我聽不清。
“就在兩個大石板底下……”
我蹲下,聽見他說:“她說叔叔,你救我。”
他囈語一樣:“我說我會救你的,可是我搬不動啊,我喊了,我瘋了一樣地使勁,我搬不動啊柴靜,我只給了她兩個大白兔奶糖。”他轉過頭來,臉憋得青紫,啃咬著自己的拳頭,要把什麼東西堵住,再這樣他會憋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