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些事朕知道。”康熙一口截住了,“朕想知道王輔臣是怎麼死的!”
這是圖海最忌諱的一件事。想當初,圖海和王輔臣十分要好。那年他帶著王輔臣進宮見駕,康熙皇帝對王輔臣好言撫慰,又是贈槍,又是賜袍,恩寵倍加,好不榮耀。可沒想到,吳三桂一起事,王輔臣就殺官叛變,反出了平涼。後來雖然兵敗投降,可是康熙皇上這口氣實在咽不下去,就發了一道密旨,要圖海把王輔臣誆到北京,凌遲處死。這事兒圖海心裡清楚,王輔臣可不知道,還歡天喜地地打點行裝準備進京領賞呢。圖海看他可憐,秘密地給他透了個訊息。
王輔臣不忍讓圖海受到牽累,醉酒之後,命部將用溼棉紙一張張糊在臉上,窒息而亡。聽康熙這樣追問,圖海情知無法再瞞,嚥了一口唾沫說道:“主子問到這事,奴才實無言可對……”
傑書在旁說道:“你何必躲閃,大丈夫做事要敢於承當嘛!”
熊賜履也道:“主子問話,你怎麼能說‘無言可對’?真是天下奇聞!”
圖海看了他們倆一眼,顫聲說道:“二位大人教訓的極是。當時奴才奉旨為撫遠大將軍,詔書中原有‘便宜行事’之旨。周培公隻身入危城,勸王輔臣歸降,曾說願與臣以身家性命保王輔臣無罪。後來接聖上密旨。當時,臣不殺王輔臣無以維護國家綱紀,即是不忠;送王輔臣入京受凌遲之苦,不但對王輔臣言而無信,且陷周培公於喪仁失義——兩難之間,臣取其中,令王輔臣自盡謝罪……”
康熙聽完站起來,靴聲橐橐踱了幾步:“好啊,這樣一來,你倒是忠信仁義俱全了,可是你為什麼不替朕想想?當初朕是怎樣待他的?解衣衣之,推食食之——可他呢?他殺了朕的經略大臣。朕下詔命他將功補過,既往不咎,但他依然反了,作踐三省土地,蹂躪數百萬生靈,結果輕輕一自盡,竟然萬事俱休!想當年,他若不反,吳三桂早兩年就殄滅了,國庫何至於如此空虛!何至於修一個大和殿也捉襟見肘?”康熙似悲似嗔地說著,眼淚突然奪眶而出。王輔臣受任出京,康熙贈槍加寵,溫語撫慰的往事,熊賜履。傑書和侍衛們都是親見親睹,想起往事也都慘然動容,卻聽康熙又道:“朕嚴旨令他進京,也實在是想再見他一面,好好想想當初怎麼會錯看了這個人。朕一直奇怪,一個人受恩如此深重,怎麼會這麼快就忘恩負義……”
傑書見康熙感傷,忙勸道:“萬歲乃天下共主,有包容宇宙之量。王輔臣畏罪自盡,也算遭了天誅。奴才以為此事就……免於追究了吧。”
“傳旨,餘國柱著晉升副都御史之職。”康熙拭了淚坐了,又對圖海道:“你是有功之臣,帶三萬人半月蕩平了察哈爾,又殲平涼叛軍十餘萬,為朝廷立了大功。但功過須得分明——晉升你為一等伯賞功,革掉你的雙眼花翎罰過!”
晉升一等伯是極重的賞賜,拔去花翎卻是極為失體面的懲罰,康熙卻同時加於一人身上。傑書等人還不覺怎的,熊賜履卻覺得有點匪夷所思。細想卻也沒有更好的處置辦法,正尋思間,圖海已深深叩下頭去,說道:“奴才叩謝天恩!”
“起來吧。”康熙已恢復了平靜,呷了一口茶,笑謂熊賜履:“銀子的事,你下來和圖海也商議一下,從他軍餉裡挪出些來。他有的是錢,不要怕窮了他!朕心裡雪亮,連你傑書在內打起仗來,兵和匪是難分的。”
康熙在開封住了六日,每日都要到黃河岸上去踏看水情,十幾處決口堤岸大抵都已看過。第七日便專程來看最大的決口地鐵牛鎮。
鐵牛鎮坐落省城開封東北二十餘里外,歷來是個屢修屢決常遭水災的地方。不知何年何代,人們集錢臨河鑄了一頭重逾萬斤的鐵牛來鎮水,因而此地名叫“鐵牛鎮”。不過,這頭鐵牛並沒能鎮住水患。康熙十六年秋,大堤又決口子,堤外數千頃良田已成了荒涼的大沙灘。
日值辰時,昏黃的太陽懶洋洋地懸在中天,偶爾還能見到被埋在沙丘裡的房頂。
康熙騎著馬,嘴唇緊緊繃著,眯縫著眼遙望遠處滔滔的黃河,對熊賜履說:“熊東園,你是讀遍廿一史的了,曉得這條河決過多少次改道多少次嗎?”
熊賜履忙稍稍縱馬跟上了康熙,欠身說道:“恕臣沒有留心,但也無法計算。大抵十數年、三五十年總要改道一次,決口則幾乎年年都有——這是天賜我中華的禍福之源啊!”
“對,應該把黃河叫功過之河。功大得無法賞賜,過大得不能懲罰。”康熙言下不勝感慨,“朕在位期間,即使別的事都平庸無奇,治好這條河,也是功在千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