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書房閒坐,翻閱《宋史》,看到韓侂冑建一花園,竹籬茅舍,宛如村莊氣象,心中甚喜,道:“惜無雞犬之聲襯點耳。”少頃,聞雞鳴犬叫,遣人視之,乃京兆尹趙師遣伏於籬下作雞狗之聲。侂胄大喜。又有一個諫議大夫程松,他買了一個美人進與侂胄,取名松壽。侂胄道:“奈何與大諫同名?”程松道:“正要使賤名常達尊聽耳。”鍾生掩卷嘆道:“小人無恥,為諂媚之事,猶可言也。士大夫既登廊廟,為朝廷之臣宰,尚然為止,廉恥喪盡,是何心哉!”【笑罵由他笑罵,好官在我為之,二語盡之耳。】正嘆笑間,忽梅生到來,滿面笑容,問道:“兄所看何書?”鍾生答道:“弟偶看宋史,到趙師遣程松之媚侂胄。正在可笑。”梅生道:“千古來,不乏人,又不獨二人可笑。今日眼下就有一個可堪噴飯,弟特來為吾兄言之,以供一噱。”鍾生道:“請道其詳。”梅生道:“舍表弟昨日曾來奉拜麼?”鍾生道:“昨日承他賜顧,弟即往拜矣。”梅生道:“舍表弟當日之嶽翁王朝林,兄也曾會過來。弟所說可笑之事,即此人也。”鍾生道:“弟當日一見其人,即知為不端之士,故不敢親近,每訝令母舅老年伯高明君子也。當日為何與彼結親,雖有此心而不敢言。彼令愛已故,令表弟也另娶了,今日有何笑話。”梅生細細說他的這可笑之處。正是:
君子不失為君子,小人枉自做小人。
你道是何緣故?鍾生的母舅姓多,單名一個誼字。二十歲就遊了庠,是個慷慨丈夫,心直口快的男子。娶親後氏,可稱聰慧賢淑,生得一女二男。女適陳宅,陳仁美中了進士,選了陝西褒城縣知縣,即周幽王時褒姒所產之地。長子名必達,他二人當日與鍾生同窗,都是廣先生的門人。多必達與鍾生又是鄉榜同年。次子必進在庠。這多誼少年的時候有一個窗友,名字叫做王恩。幼無父母,與兄嫂同居。兄嫂待之如奴隸,鶉衣百結,終日枵腹,以草帶束腰,忍飢以度。他兄嫂只當不曾看見,他那令嫂比蘇季子不為炊之嫂,漢高祖的戛羹嫂,還利害幾分。那王恩苦在心頭,無門可訴,他雖二十多歲,是一個書呆,只知道捏著個書本,一日蒼蠅之聲不絕,哼哼的念。軒轅彌明古鼎聯句中有兩句,正是他的行樂圖,道是:
常於蚯蚓竅,時作蒼蠅聲。
他除此以外,別無一能,拿輕不得,負重更不得。他每每要賭氣出來,不但無置之地,且無餬口之方。別人窮無立錐之地,他真窮得連錐也無。當日有一個笑話,正合著他:
一個人無處謀生,專與喪家做陪堂。一日,他家出殯,他撫棺痛哭,道:你的屍靈倒有處去了,我的這屍靈放在那裡。
正是這王恩之謂了。一日,他嫂子生辰,他孃家送了些魚肉酒面之類來給女兒,他烹庖了,留著夫妻同享。但礙著小叔,要給他些吃,心中又捨不得,不給他些,又覺不好意思。【還算面皮薄,要在今日,大多好意思者甚多。】遂忍不住發話道:“當日公婆又不曾留下半點家俬,今年二十多歲的後生,不想些營運,只啃哥哥嫂子,臉彈子也不害羞麼?成日牙疼似的捏著個書本子,哼也哼得出飯來吃麼?要等你哼出個舉人進士來,哥嫂也好累死了,虧自己也過得去。”嘴裡說著,將瓢兒碗兒摔得一片聲響。王恩一腔忿氣,走到多家來,多誼見他滿面怒容,兩眉如鎖,心中像有萬千為難的事一般。多誼問道:“我看兄像是有甚麼不悅之事麼?”王恩長嘆了一聲,忍著淚,不能答,多誼道:“我與兄自幼同窗,所謂侵頸之交,有事何妨為我言之,古押衙雲,老夫一片有心人也,弟雖非押衙之比,然亦有心人也,或可為兄助一臂之力,也不可知。”王恩不得已,將他兄嫂惡薄的話說了,復墮淚道:“今日投身無地,欲住不可,是以悲耳。”多誼激出一腔義氣來,道:“世情囂薄,手足之誼何至於此,罷,兄既無處棲身,若不見棄,就在我小齋來住著,但恐家常日食不堪,兄若不責,弟還可以供給,就是幾件冬夏衣服,弟也還力有可為,兄意若何?”王恩道:“承兄雅愛,弟銘刻五衷,但歲月甚長,如何敢常在府上叨擾。”多誼道:“朋友乃五倫之一,近來人情惡薄,將朋友一道几几廢盡,弟每每痛恨,我與兄多年友誼,猶如手足了,何必還做客套話,【不愧名多誼。】不妨今日就來,弟掃榻以候。”王恩見他義氣俠腸,感之不置,說道:“既承兄見愛,弟還有幾本殘書取來。”遂起身別去,少刻來了,捲了一床破被,捆了一束爛書,揹負而來。到多家書房住下,他竟毫不務外,終日對著書本咿喔。多誼喜道:“他有這一番苦志,將來必有可成,安心要培植他成人。”先替他換了一身衣服,又做了被褥與他,數月之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