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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部分

返回與逃離(9)

所有的嚮往,其實都是對貧困的釋放。

在一九八一年那個躁動不安的暑假,我開始準備去讀大學的行李。儘管那不是理想之地,但畢竟是新生活的開始。以當時村莊的收入,要把所有的生活必需品湊齊是不容易的,還要買一張去蘇州的汽車票。首先是要置一隻箱子,當時的村莊根本沒有皮箱子的概念。父母親找到幾塊木版,木匠朋友到家打了一隻木箱,又帶到鎮上,父親的一位朋友幫忙油漆了,拿回來時,感覺就像嫁妝。這個箱子直到我大學畢業時帶回,隨我的小弟弟去讀書了。有往來的親朋好友來道賀,已經知道我需要什麼,有的送熱水瓶,有的送洗臉盆,有的送襪子等。當時送十塊錢,已經是很厚重的禮了。生活必需品差不多齊全時,我還是堅持帶上了高中畢業後就開始穿的一件綠軍裝,這是我最得體的一件上裝。一九八一年秋天到來時,我就穿的這件上裝。家裡人知道,我還差兩樣東西,一塊手錶,一雙皮鞋。但我已經覺得很滿意了。父親想起,他年輕時候曾經穿過一雙皮鞋,從箱子裡翻出來,發現鞋底已斷裂了,鞋幫與鞋底也差不多脫落。我還是好奇地穿了,在堂屋裡走了兩三步,皮鞋終於散架了。

記憶並不瀰漫陽光,否則,我就不必背井離鄉。記憶並不缺少溫暖,否則,我就沒有返回的勇氣了。

從那裡出來了,再說那裡,其實很難。因此多年來,我總是以複雜的心情對待九十年代以後曾經蔓延過的“懷鄉病”。人們由對現實的恐懼與迴避,轉而返身鄉村,這當中有太多的無法對應的部分。鄉村和鄉村經驗是複雜的。一個在當下無法安寧的人,復活他的鄉村經驗後是否就能悠然見南山,我是懷疑的。只有選擇經驗與記憶,我們才能滿足自己的需要,而鄉村經驗與記憶並不單一。如果只是惦念鄉村的單純與溫情,這樣的懷鄉對來自於鄉村的知識分子來說駕輕就熟,沿著這條道路返鄉幾乎太容易了。但我們回不到那裡了。貧困和寒冷的記憶從未在我的生活中消失過。雖然如此,我還是帶著溫暖上路的。許多人都理解錯了,貧困和寒冷本身並不能滋生暖意和善良,只是因為極端之下的美好德行是維持生存的唯一理由與力量才讓我們刻骨銘心。而今天的鄉村也已經並不單純。

但鄉村確實給了我特別的力量。我在九十年代初期寫作《鄉關何處》,一本關於散文的書,對所有涉及鄉村生活的作品都有特別的敏感,我在現實中滋生的種種複雜情緒在關於鄉村的文字中獲得了呼應,至少我會在文字中目睹我熟悉的景象。但我很快發現,如此連線鄉村並不能絲毫減少現實對我的困擾和衝擊,我其實只是回到了我曾經有過的少年鄉村記憶,而不是回到鄉村,甚至更不可能回到現實的鄉村。少年的鄉村記憶即使沒有遺忘,沒有經過篩選和改造,也只是鄉村經驗和印象的一部分。這一部分不僅和我當下的處境,也和身後的鄉村現實有遙遠的隔膜與距離。我後來越來越明白,無論我自己如何在鄉村記憶中流連忘返,其實與現在的鄉村已沒有什麼關係了。我知道,自己的緬懷其實只是在抒發自己,我也直截了當地認為那些在遙不可及的地方傾訴對鄉村熱愛的人,應當意識到自己的誇張。當然,我毫無疑問地期望讀者對我的鄉村敘述保持警惕。書包 網 。 想看書來

返回與逃離(10)

這似乎和八十年代一段時期不同。那時,城市是鄉村的參照,在陳述文明與愚昧的衝突時,知識者通常是以鄉村為典型的,彷彿一切的愚昧、落後都可以在鄉村找到標本。關於鄉村的書寫者,大致是從鄉村出來的人,曾經在鄉村的人,路過鄉村的人,以及沒有這三種經歷而想象鄉村的人。我屬於第一種,從鄉村出來的人,有我這樣經歷的寫作者如果進行此類寫作,無疑是抑制住了自己的部分鄉村經驗,特別是其中的童年記憶,但呈現了另外一部分的鄉村經驗與記憶,即由對鄉村的不滿而生髮出的批判性。距離和新的背景,也讓我看到了故鄉的醜陋。當我們以城市為參照,特別是以現代化的標準為參照來觀察、紀實與虛構鄉村時,只是用一種被建立的價值觀來建構我們以為的鄉村,這其實只是構成了鄉村的一個參照物,而與鄉村無關。鄉村並未按照我們書寫的方式運轉。這樣的寫作,也延續在九十年代以後的知識界,逐漸發達起來的“現代性”壓抑和改造了我們的鄉村經驗與記憶。

由鄉村到更大範圍的鄉土,一直是知識者的書寫物件。魯迅有《故鄉》和他的少年夥伴閏土,鄉土文學自新文學以來綿延不絕。魯迅提到的那批鄉土作家,我只是一九八七年的夏天在貴陽的一家飯店見過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