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湘雲伏著船板痛哭,道:“太太怎麼被髮配到西海沿子了?”
寶玉淚痕未乾,道:“抄家時有極多的罪名,證據確鑿,因此被髮配了,好在林妹妹在那裡,也能照應著些,我只是去看看,見到太太平安,我也放心了。”
史湘雲驚疑不定地抬頭,問道:“二哥哥這話是什麼意思?難道你不回家了?”
寶玉淡淡一笑,道:“天下之大,沒有我容身之處,哪裡還有家呢?我只是去尋我自己的路,求得一個解脫。”
史湘雲忽然道:“你常說,姐妹死了,你去做和尚,難道你這是要出家不成?”
寶玉沒有說話。
史湘雲緊緊地拉著他的手,道:“二哥哥,你做了和尚,留下寶姐姐怎麼辦?寶姐姐好容易才有了這樣的終身,你走了,留下的人怎麼活?”
寶玉沉痛地道:“留下又能如何?百年世家,就此瓦解冰消,當初我們不信三妹妹的話,偏生她一語成讖。寶姐姐留在金陵了,依附著族中比跟著我強,老爺已經死了,太太在西海沿子,等我見過太太,我也就是了無牽掛了。”
史湘雲呆呆地看著他,目光中透露出十分絕望,含淚道:“我不留二哥哥了。”
寶玉轉過臉去,淚如雨下。
這時,船伕搖櫓意欲離岸,湘雲緩緩鬆開手,道:“二哥哥,你去罷,你有你的路,我也有我的路,咱們都回不到從前了,回不到從前天真爛漫的時候了。我成了這樣的人,只道再也見不到故人了,蒼天有眼,讓我再見你一面,以後,以後都各自保平安罷。”
寶玉伸手去抓湘雲的手,卻怎麼也抓不到。
船越行越遠,夜色漸深,湘雲回頭深深地看了寶玉一眼,忽然直奔船尾,撲通一聲,直沉江中,也許,唯有如此,方能落得乾淨。船上人等捉之不及,頓時驚叫出聲,在船艙中尋歡作樂的官員豪紳忙都出來,又有鴇母等人大叫著讓人打撈。
湘雲眼前忽然出現在大觀園中的情景,春日賞蘭,夏日賞荷,秋日賞菊,冬日賞雪,無憂無慮,那是她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哪怕經歷種種苦難,仍舊難以忘懷。
寶玉模模糊糊地看到湘雲沉江,登時哭得撕心裂肺,喊道:“雲妹妹!雲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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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湘雲既死;寶玉痛哭不已,徘徊江畔多日。
波濤依舊,似哭如泣。
寶玉抱頭坐在岸邊,未曾尋得史湘雲之身,亦已多日不曾進食,只覺得頭暈眼花;忽然聽到遠遠飄來一陣歌聲,嘶啞蒼老,憔悴不堪,卻是:“世人都曉神仙好,唯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沒了……”
寶玉觸動心思;呆呆地抬起頭,卻見一個麻衣草鞋的白髮道人飄然而至;拄著柺杖,弓腰駝背,顫巍巍地繼續唱好了歌:“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金銀忘不了;終朝只恨聚無多,及到多時眼閉了!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嬌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說恩情,君死又隨人去了。”
寶玉登時聽得痴了,盯著道人漸漸遠去,歌聲亦如此,隱隱還能聽到耳中幾句:“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兒孫忘不了;痴心父母古來多,孝順兒孫誰見了?”
歌聲終於聽不到了,浪花逐近,那日失手丟棄的破瓢又浮到岸邊,寶玉涉水取回,託在手中,忽然大笑幾聲,眼淚隨之落下,掉進水裡隨即無痕,也不知是哭是笑,旁人走過見到,都指指點點只說是個瘋子。
寶玉拿著破瓢,繼續蹣跚南行。
他這一路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只記得經歷兩次寒暑,方抵達西海沿子,問明周鴻府邸和牢營所在,卻還有月餘的路程。寶玉大步而行,這些年,他經歷寒暑,看遍紅塵,富貴的,貧賤的,都見識到了,渾身越發透出一種超然脫俗的氣質。
打聽到王夫人的所在,寶玉遠遠地看著緊閉的院門,忽然有些忐忑不安。他問過了,王夫人單住在這裡,比尋常流放之人過得強上十倍,不必受人欺凌。
王夫人正在院中洗衣服,絲毫不知她心心念唸的寶玉就在門外,幾年來,她不願出門,因此都是在自己院中做活,院中亦有一口井,但是每天都得自己打水,王夫人來到這裡,起先樣樣都做不好,時間久了,倒也做得井井有條。
洗完衣服晾上,王夫人方邁著疲憊的步伐走到堂屋,揭開柳條筐,拿出一個餅子就著早上剩的糙米粥吃起來,沒了權勢富貴,沒了林黛玉的接濟,便是白米都吃不起。
王夫人想起曾經家裡的丫頭連碧粳米粥都嫌棄,現今卻是求而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