適忍受著。忍受,是胡適與生俱來的品德。他強抑自己,以工作排遣痛苦,幫助清華大學設計“國學研究院”,推薦王國維去做院長;譯勃朗寧詩《你總有愛我的一天》;在北大二院為哲學研究會作《從歷史看哲學是什麼》講座;出席中華圖書館協會董事會第一次會議,接受董事職;作詩《記言》、《瓶花》;就上海“五卅慘案”,與他人聯名致信北京政府外交總長沈瑞麟;乃至到杭州去找小表妹佩(王字旁)聲,在洞中過神仙生活……但兩年後,終於在3萬里外的美國紐約(向母校哥倫比亞大學補交了博士論文,完成了學位手續)放聲大哭了。
素斐(莎菲),我忍了一年半才哭(2)
“冬秀,我今天哭了女兒一場!”胡適在信中對妻子的第一句話如洪水決口,這封信寫於1927年2月5日。“夢中忽然看見素斐,臉上都是病容,一會兒就醒了。醒來時,我很難過,眼淚流了一枕頭,起來寫了一首詩,一面寫,一面哭。忍了一年半,今天才哭她一場……”
“我想我很對不住她。如果我早點請好的醫生給她醫治,也許不會死。我把她糟掉了(按:江南方言,給害了的意思),真有點難過。我太不疼孩子了,太不留心他們的事。今天我哭她,也只是怪我自己對她不住。
“我把這首詩寫給你看看。
“見通伯叔華時(按:即陳西瀅凌叔華夫婦),把此詩給他們看看。整整一年不作詩了,誰知卻是死了的女兒事破了我的詩戒!”
信後胡適附抄了這首詩:
素菲 / 夢中見了你的面 / 一忽兒就驚覺了 / 覺來總不忍開眼—— / 明知夢境不會重到了/ 睜開眼來 / 雙眼迸墮 / 一半想你/ 一半怪我 / 想你可憐 / 怪我罪過……留著這隻雞等爸爸來/ 爸爸今天要上山東了 / 那天晚上我趕到時/ 你已經死去兩三回了/ 病院裡,那天晚上 / 我剛說出“大夫兩個字 / 你那一聲怪叫 / 至今還在我耳朵邊刺!
這首詩的最後一節,是胡適迸發心聲,發出的呼號:“今天夢裡的病容 /那晚上的一聲怪叫 /素斐,不要叫我忘了 /永久留作人們苦痛的記號!”
這首附詩尾,胡適在括號內自跋有云:“忍了一年半的眼淚,想不到卻在三萬裡外哭她一場。”哭女兒是真情迸發,詩素斐,可到底是為哪個Sophia?
真情摯誼貫穿了“我們三個”的一生。新中國建國後,任陳夫婦留在上海。任叔永主持中國科學社末期善後工作後,任上海科技圖書館館長、上海市政協委員、華東科協副主席。但他們從此與胡適天各一方,再也沒有機會晤面了。不過由於他們的一女一子(以都、以安)去了美國,得以保持了間接訊息往來。1961年11月任叔永在上海華東醫院病故後,以都、以安姊弟於翌年1月寫信告訴已定居在臺北的胡適,信裡還附有母親陳衡哲的三首悼亡詩,其一 ——
何事最難忘,知己無雙:人生事事足參商;原作屏山將爾護,恣爾翱翔。 山倒覺風強,柔刺剛傷,回黃轉綠孰承當?猛憶深衷將護意,熱淚盈眶。
1962年1月16日,胡適讀到這封信及莎菲悼亡詩後,很是傷感,連連說:“叔永還有一個女兒以書是我的乾女兒,現在在大陸。我要復他們一信。”當天晚上,他給以都姊弟寫信,特地詢問,叔永生前“手抄的自傳稿子”寫成了多少?表示將於今年3月間去華盛頓列會“中華教育文化基金會”時,希望能讀讀這部自傳,“三個朋友中,我最小,如今也老了。”其實胡適排老二,莎斐最小,他真老糊塗了。但他不忘莎斐,信中還殷殷探問,以他們對母親暱稱呼莎斐:“好娘眼裡壞了,不能讀書寫字,不知近年有進步否?”寄信同時,他還把臺北影印再版的《胡適留學日記》也寄去,說“其中記叔永、莎斐的事頗多”。
以都姊弟這封信寄得晚了一點。胡適發願心要去美國開會時讀讀老友遺書——任叔永的《前塵瑣記》(即“手抄自傳稿子”)這個願望無法實現了。信、書寄出後才1個月7天,胡適便溘然長逝了。胡適逝世的訊息迅即傳到美國,引起世界性的反響,但由於意識形態原因,在祖國大陸卻紋風不動。任以都立即給在臺北的程靖宇——當年陳衡哲最喜歡的學生寫信,叮囑他“無論如何不能讓好娘知道”,“一定要瞞住她”,因為“胡伯伯是好娘和爸爸平生最好的朋友,這訊息絕不能讓她知道”!
……如果她知道了,胡適也隨著叔永而去了,“Sophia,不要叫我忘了 /永遠留作苦痛的記號,/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