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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部分

我在平鋪鄉二隊落戶,當了公社社員,可又是個二等社員。隊裡很窮,打的糧食少,隊長不叫我參加勞動,不叫我掙工分,怕我分隊裡的糧食。實際上不叫我勞動更好,我從隊裡借了十幾塊錢,買了幾個刷子、油漆和顏料,走村串戶給農民畫櫃子畫棺材。箱子上畫鳳凰戲牡丹,畫二龍戲珠,棺材上畫百壽圖。我每天都能掙幾斤糧食,全家吃不完,過年還能提幾斤肉回來……

1978年底落實政策,平反,就地安置在靖遠縣體委工作。平反後的第一件事是給淑敏家寫封信,然後我就回家探親了。回到家中,父親告訴我母親半年前去世了。我淌了幾滴眼淚,但並不想她。我母親是街道積極分子,是她把我送回夾邊溝的,我們的骨肉情早沒了。父親聽了我二十年生活的敘述,老淚縱橫,說,你早來五十年或者晚來五十年就對了。在家裡我問我姐:我是殺人放火了,投敵叛國了,還是姦汙婦女了,你和我劃清界限?我還說,我捱餓那些年給你寫信,要點炒麵、錢,可你一分錢、一兩糧也沒支援我,我幾乎餓死。你的心怎麼這麼狠?這麼沒情沒義?我姐說,我總認為勞改農場是改造思想的,是講人道主義的,生活上不會虐待人的……

我在家待了一個月,有一天父親突然想起了什麼,說,你的淑敏也不知道跑到哪兒去了!這一提淑敏,立即勾起我的深刻的傷感,我也在心裡呼喊:淑敏呀你現在在哪兒!你收到我的信沒有?我還能不能見到你?

我沒料到的事情發生了:探親回到靖遠,縣體委我的辦公桌上放著淑敏的一封來信。

淑敏在信中說,她元旦回家看望父母見到了我的信。讀完信她失聲痛哭……我的信裡寫了些什麼呢,寫了二十年來對她的思念,也寫了我二十年來的生活。我的信是用自問自答的形式寫的:1.自從1958年春天開始我就不給你寫信了,為什麼?答,1957年底我就成了右派了,我就知道我配不上你了,我痛苦地退卻了,目的是讓你找一個能叫你幸福的人;2.1960年春節我怎麼又出現在你面前了?答,我在勞教中因為想念你而逃跑出來去看你的;3.你叫我第二天早晨去你家,我為什麼沒去?答,我已經走到你家門口了,沒進去,站一會兒走了;4.為什麼沒進去見你?答,那天進去我就得說謊話,我不敢說真話,如果說了假話,隱瞞我的勞教身份,那就害了你;5.離開你家後我去哪兒了?答,到處流浪……我在信的結尾說,淑敏呀,那次石家莊之行,我付出的代價太大了,我被抓回去投入監獄勞改六年,然後是沒有盡頭的就業……只到今日才平反。淑敏讀了我的信失聲痛哭,哭了三天,才給我寫信。她的信說,你不該瞞著我呀,即使你成了右派我們不能做夫妻,但我可以接濟你呀,每月寄一二十元錢是能辦到的呀,就像我讀書的時候你每月寄我二十元一樣。她還說,我真不知道你的情況,不知道這些年你經歷的苦難,也不知道你一直愛著我。我還以為你愛上那位籃球運動員了,喜新厭舊拋棄我了……為了你所受的苦難,我一定要報答你。

她履行了她的諾言,一個月後放了寒假——她在天津師範大學當教師——她發給我一封電報:某月某日在白銀西站接站。我按照她說的日子去了白銀西站,就是狄家臺車站,接到了她。

十九年了,從那次在石家莊分手到這次見面整整十九年過去了。這年她四十歲。她一點兒也沒有衰老,還像過去一樣可愛,一樣嫵媚,一表人才。她身上唯一變化的就是成熟,略為豐滿一些的身材多了一些高貴的韻致。看到她我就禁不住怦然心跳:十九年了,十九年輾轉於大西北的勞改農場、勞教農場和貧瘠的農村,我已經沒見過這麼漂亮這麼高貴的女人了,難道她真是俞淑敏嗎?她真是來看我的嗎?說實在的,我那時真有點自慚形穢,委委瑣瑣不好意思和她說話。我當時是一副什麼樣的尊容呀:雖說平反了,當了縣體委的幹部,但身上穿著一身農民的黑棉衣,外邊套了一件的卡布的舊中山裝,面帶菜色。是她先跟我說話的:你怎麼這樣看我呀?咱們找個旅館吧。

我在接她之前已經在白銀西站招待所訂了房間。回到房間,我那種卑瑣的心理才得以克服,原因是我們沒說上兩句話就抱頭痛哭。哭啊哭啊,哭了整整半天。後來她擦乾了眼淚說,咱們來到一起難道就是為了流眼淚嗎?她要我領她去商店。在商店裡,她一下子買了一大堆麵包什麼的,還有飲料。我說她:你買那麼多食物幹什麼,你也沒坐過監獄,難道也得了心理飢餓症嗎?怕捱餓嗎?她笑著不說話,只是叫我抱上那些食物。回到招待所的房間,她把門一關,往門外掛上請勿打擾的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