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想,兩斤炒麵有什麼承受不了的?在夾邊溝,五隊的一個人偷了伙房的一桶麵條,一個人吃光了,也沒出啥事。
那是麵湯,稀的,尿兩泡就啥事都沒有了。
陳毓明給李漢祖寬心,但心裡揪得很緊,他說,你現在什麼感覺?
刀絞的一樣。
那是有胃酸。胃酸多了就是要痛的。叫醫生看了嗎?
看了。蘇大夫看的,給了些瀉藥,不管事。
吃藥多長時間了?
兩個鐘頭了。
兩個鐘頭不行。你想呀,你過去有過積食的經驗沒有,中藥丸子藿香正氣丸吃下去,半天一天才能起作用。你才吃了兩個鐘頭,就想好,那不可能嘛。
不一樣,不一樣,老陳,我真是要死了。不光是刀絞的痛,還脹,脹得疼,脹得坐不住。李漢祖說著話就又歪倒了,唉喲喲地呻吟著,把頭杵在鋪上,身體拱了起來。陳毓明看著也很無奈,便跑出去找醫生。醫務室設在溝外臺地上的一間芨芨草蓆扎的房子裡,只有一個右派護士在那兒。護士告訴他幾個醫生都搶救病號去了。他滿溝裡跑來跑去才找到個省人民醫院的蘇醫生。蘇醫生聽說是給李漢祖看病,立即搖著頭說,你去準備去吧——給隊長報告去,那人沒救了,兩斤炒麵一斤白糖,他的胃要撐破的。陳毓明央求他:你就死馬當著活馬醫嘛,再給些藥。蘇醫生終於給了幾片藥,但卻說,不起作用,不起作用,他的胃已經滿得不能蠕動了,藥吃下去不起作用。
陳毓明叫李漢祖喝了藥。然後就回南房去了。他還惦記著那屋的病號呢,也該吃飯了。
在南房吃完了飯,休息了一會兒,他又回到北房去看李漢祖。
李漢祖是他在省公安廳的同事,轉業兵。他在省公安廳二處當外勤——偵察員——的時候,李漢祖做內勤工作。李漢祖比他小五六歲,今年二十八九歲。就因為年輕,飯量大,所以飢餓對他折磨也就更殘酷。右派們轉移到明水農場之後,陳毓明好幾次看見他和其他的年輕人搶著舔缸。明水的伙房是轉移過來之後倉促建起來的兩間芨芨草蓆棚子,只能容下炊事員做飯;到開飯的時候,炊事員把菜糊糊從鍋裡舀進水桶,提出來倒在門外的兩口缸裡,再由炊事員用馬勺從缸裡一勺一勺舀到右派們的碗裡。有幾個年輕人餓得受不了,就總是在吃過飯以後站在附近等著,等最後一勺菜糊糊打完,炊事員剛一轉身離去,他們就忽地圍上去,把手伸進飯缸刮缸壁上的麵糊糊和菜葉子,然後再嗍手指頭。李漢祖每天都幹這件事。為了多舔幾口糊糊,這些人經常你推我一把我搗你一拳,打起架來。有一次李漢祖被別人推得沒舔上幾口糊糊,就急眼了,耍起他當警察時的蠻橫勁頭來,打了一個年輕人兩拳,又把另一個人推到一邊去了,嘴裡還罵罵咧咧:狗日的,你跟我搶,老子收拾你……那兩個人是比他還年輕的小夥子,哪裡能受這個氣,兩人團結對敵,把他抱起來塞進飯缸裡。李漢祖頭朝下窩在缸裡噢噢叫,爬出來之後頭和衣裳沾滿了糨子樣的麵糊糊,可真是狼狽極了。他也不舔缸了,追著打一個小夥子。還是陳毓明看見攔住了,說他:哎,你把公安廳的臉都丟盡了。
李漢祖的胃疼得更厲害了,他已經不能在鋪上躺著了。站起來走幾步,還是不行,又在牆根蹲著。還是忍不住的疼痛,就又栽倒鋪上窩著。陳毓明無法幫助他,問他:你的胃一點動靜都沒有嗎?
他只是哼哼,連說話的力量都沒有。
陳毓明又問,小肚子那裡有響動嗎?
他軟弱無力的聲音說,胃脹得要破了。老陳,我實在不行了,非脹死不可了。這藥怎麼一點不起作用啊?
陳毓明也沒辦法,只是安慰他:不要急,你不要急,藥起作用也要有個過程。它要把你胃裡邊的食物活動開了才能排洩下去。你的胃叫炒麵塞滿了……
他守著李漢祖坐著,時間已經是八點多鐘了,李漢祖還是不排洩。他說給李漢祖揉揉肚子,李漢祖同意了,躺在鋪上。但是李漢祖的肚子癟癟的,而胃部鼓得硬邦邦的。他的手一按胃部,李漢祖就尖叫起來:哎呀呀,痛死我了……他便不敢再揉了。
後來,李漢祖不再叫喊。他臥在床上輕輕呻吟。約十點鐘,他的嘴角上流出一點黑色的血液,他死了。
連著三天沒睡過一個整覺的陳毓明決定要好好睡一覺了。他把爐子添了很多煤,把開水桶坐在爐子上,然後從牆角上抱起幾天都沒用過的被褥走到張繼信裡邊一點,在昨天夜裡拉出去的人空出來的空當處鋪好被褥,連衣裳都沒脫就頭朝著鋪腳躺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