坡的詩思不足以極其妙;蘇東坡的詩思,非遇西湖的詩情畫意不足盡其才。一個城市,能得詩人發現其生活上覆雜的地方性,並不容易;而詩人能在寥寥四行詩句中表現此地的精粹、氣象、美麗,也頗不簡單。在公認為表現西湖最好的詩,就是蘇東坡寫西湖的一首詩,蘇東坡把西湖比做古代的美人西施,清晨在家不施脂粉時也好,施脂粉而盛裝時也好;晴天也好,陰天也好,都會顯出西湖不朽的美色來。蘇東坡描寫西湖的那首七言絕句是:
〖水光瀲豔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
若把西湖比西子,淡裝濃抹總相宜。〗
這當然是個譬喻而已。西施若是描畫蛾眉,不論何時,總比不畫更好看。蘇東坡潤飾了湖濱,再以至高無上的藝術手法略予點染,使之看來不失其自然。今日蘇堤橫臥湖上,此一小小仙島投入水中的影子,構成了“三潭印月”,湖邊垂柳成行,足以證明蘇東坡在設計風景方面的奇才。杭州的西湖與揚州的小西湖,都表現出中國佈置風景的巧思,並且顯示人為的技巧與藝術只增加了自然之美,並未破壞自然之美。藝術家首先把握住那個地方大自然的設計,並將其自然的結構與章法做一全盤的估量。他只是略加點染,以求收緊或鋪開,或在此處,或在彼處,加強某一些輪廓而已。
蘇東坡攜帶妻兒來杭州,是在神宗熙寧四年(一○七一)十一月二十八日。公館位於鳳凰山頂,南見錢塘江,出海的大船出沒於江面;北望西湖四周環山,山頂隱沒於白雲中,廟宇與富家別墅點綴于山坡之上;東望錢塘江灣,但見驚濤拍岸。杭州為一大都市,故除去太守一人外,另設二官輔佐之。蘇東坡之官邸佔公館之北面,可俯瞰西湖。就在鳳凰山下,夾於西湖與錢塘江灣中間,自北而南的,正是杭州城,城外環以高牆,城內有河道,河道上架以橋樑相通。蘇夫人清晨起身,開啟窗戶,看見下面西湖平靜的水面,山巔、別墅、飄浮的白雲,都映入水中,不覺心曠神怡。離中午甚早,湖面上早已遊艇處處。夜晚,由他們的住宅,可以聽見吹蕭歌唱之聲。城內有些街道比別處顯得更為明亮,因為有夜市數所,直到次晨兩三點始行收市。尤其對女人們看來,總有些令人著迷的貨品,如美味食物、綢緞、刺繡、扇子。孩子們則會看到各式各樣糖果、玩具、走馬燈等東西。宋朝時的糖果商販都利用特殊廣告技巧,以廣招待。有的用賭博,有的裝做白鬍子老漢,有的戴面具,載歌載舞。有的賣棉花糖,有的賣糖吹的各種小獸,有的做“沙糖”,類似現在的楓糖。有一本書寫杭州城的生活情況,寫在宋末——在蘇東坡以後百年左右,在馬可孛羅來中國百年之前,把當時的街道、溝渠、湖泊、食糧、娛樂,寫得纖介無遺,讀之令人神往。把當時杭州城的生活描繪得比馬可孛羅寫的更為詳盡。馬可孛羅談到王公貴人的打獵,公主貴婦在西湖邊洗浴,富商的遊艇往來於杭州、泉州之間,但他對糖果、糕餅、通俗的娛樂等名稱,並不熟悉。吳自牧這本《夢梁錄》上,像老嫗般滔滔不絕的敘述那些精美的各式小食美味,真會使讀者觀之入迷。
蘇東坡有一半相信他前生曾住在杭州。這種想法曾記在他的詩裡,他同代人的筆記裡也記載過。有一天他去遊壽星院,他一進門,便覺得所見景物十分熟悉,他告訴同遊者走九十二級便到向懺堂,結果證明他所言不誤。他還可以把寺院後面的建築、庭院、樹木、山石,向同行人描寫。我們倒無須乎相信此等前生之事,但是社會上一般人相信有鬼有前生之時,總會有很多此等親聞親見的故事,也像鬼故事一樣,雖然不能完全證實確有其事,也不能完全證實卻無其事。在蘇東坡的時代,一般人都相信有前生,此等故事自然不稀奇。有一個關於張方平前生的故事。一天,張方平前去遊廟,他告訴別人他記得前生曾在那個廟裡當住持。他指著樓上說,他記得曾在樓上抄寫經卷,那本經並沒抄完。他同一個朋友到樓上一看,果然有一本佛經尚未抄完,字型和張方平的字型一樣。他拿起筆來又由前生停下的地方接著往下抄寫。還有一個故事,說的是蘇東坡一個好朋友的事。大詩人黃庭堅告訴人說他前生是一個女子。他一個隔肢窩有狐臭。一天夜裡,那時他在四川涪州做太守時,他夢見一個女子對他說:“我是你的前身,現在埋在某處。棺木已經腐朽,左側有一個大螞蟻洞。把那個螞蟻洞給我移開。”黃庭堅照辦,左隔肢窩的狐臭就好了。
蘇東坡在杭州任判官,除去審問案件,並無重大任務。這種情形他頗為不喜,因為被捕者多為違犯王安石新法的良民,犯的那些法條都是他所反對的。可是那是法律,他無權更改。若一讀關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