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堆機器,好的時候要保養,壞了要修,可夠煩人的了。我問她機器壞了是不是要請人修,她就直著嗓子吼起來:請人?有錢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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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節:域外雜談·農場(2)
後來我才知道,沃爾夫老太太這樣的農婦帶有玩票的性質,雖然她有農學的學位,又很能吃苦耐勞,但畢竟是個老太太。真正的個體勞動者,自己用的機器壞了,送給別人去修就是恥辱。不僅是因為錢被人賺走了,還因為承認了自己無能。後來我們到一位吊車司機家做客,他引以為自豪的不是那臺自己的價值三十萬美元的吊車,而是他的修理工具。那些東西都是幾百件一套的,當然我們看了也是不得要領。他還說,會開機器不算一種本領,真正的本領是會修。假如鄰居或同行什麼東西壞了請他修,就很光榮。而自己的傢什壞了拾掇不了要請別人,就很害臊。總而言之,這就是他的生計。他在這方面很強,故而得意洋洋。在美國待了幾年,我也受到了感染。我現在用計算機寫作,軟體是我自己編的,機器壞了也不求人,都是自己鼓搗。這麼幹的確可以培養自豪感。
沃爾夫老太太有三個女兒,大女兒混得很成功,是個大公司駐日本的代表。這位女兒請她去住,她不肯,說沒有意思。我在她家裡看到了男人的襪子,聊天時她說到過還有性生活,但是她沒和別人一塊住。照她的說法,一個人一隻狗住在一個農場上是一種理想的生活方式。不過她也承認,這幾年實在是有點頂不住了。首先,要給兩千只羊剃毛,這件事簡直是要累死人。其次,秋天還要打草。除此之外,環繞她的牧場有十幾公里的電網,擋住外面的狼(更準確地說是北美野狗)和裡面的羊,壞了都要馬上修好,否則就不得了啦。等把這些事都忙完就累得七死八活。當時正是深秋,她地上有十幾棵挺好的蘋果樹,但是蘋果都掉在地上。她還種了些土豆,不知為什麼,結到地面上來了。晚飯時吃了幾個,有四川花椒的味道……麻酥酥的。我很懷疑她的土豆種得不甚得法,因為土豆不該是這種味道。遠遠看去,她那片墨綠色的牧場上有些白點子。走近了一看,是死羊。犄角還在,但是毛早被雨水從肢體上淋下來,大概死了有些日子了。面對著這種死羊,老太太面露羞愧之色,說道:應該把老羊殺死,把皮剝下來。老羊皮還能派上用場,但是殺不過來。除此之外,她也不知道自己有多少隻羊。因為那些羊不但在自己死掉,還在自己生出來。好在還有Candy(她那隻狗)知道。Candy聽見叫它名字,就汪汪地叫,搖搖尾巴。我在沃爾夫老太太農場上見到的景象就是這樣的。
在美國我結識了不少像沃爾夫老太太這樣的人……個體吊車司機、餐館老闆、小鎮上的牙醫等等,大家本本分分謀著一種生計,有人成功,有人不成功。不成功的人就想再換一種本分生計,沒有去炒股票,或者編個什麼故事驚世駭俗。這些人大概就叫人民吧。美國的政客提到美國富強的原因,總要把大半功勞歸於美國高素質的人民,不好意思全歸因於自己的正確領導。回了中國,我也盡結識這樣的人。要是有人會炒股票,或者會寫新潮理論文章,我倒不急於認識。這大概是天性使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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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篇最初發表於1993年第5期《四川文學》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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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節:域外雜談·中國餐館(1)
域外雜談·中國餐館
到美國第二年上一個人類學課,要交個term paper。教授要我們去調查一群人或是一類人,寫個故事出來。我跟教授說,想調查一下廣東人。他說這不好,你又不是廣東人。他還說有不少中國人在餐館打工,何不寫寫這個呢。開頭我不大想去,後來一想,去看看也好,就到一家餐館幹了兩個月,老闆叫周扒皮。後來我和老闆吵翻了揚長而去。這篇paper得了好幾個A,教授叫辛格頓,當過全美人類學主席。我扯這一大堆,是要說明自己到餐館裡打工是去做研究,不是為了掙錢。交代了這些以後,就該書歸正傳。我去的那家餐館,叫做×廚,我在廚房裡洗碗。那家店當時生意好得不得了,僱了三個廚子,大廚炒菜,二廚耍嘴皮子兼帶欺負三廚,三廚整天長吁短嘆。後來我和三廚混得蠻熟,我倆還搭點老鄉。這老傢伙當時有五十歲,經常喝酒,一副潦倒相,在美國也有二十多年了,一句英文不會講。他的故事是一個匹茲堡中國男人的故事。匹茲堡不是曼哈頓,男人不是女人,所以這故事一點不浪漫。不僅不浪漫,還有點悲慘。這個三廚姓李,是山東人,從小就被國民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