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綸嚥了一口唾液,斟酌字句答道:“叔大兄的為難,咱十分理解,這叫前人作禍,後人受過。只是這些行伍出身的人不明事體,跟他們講道理等於是對牛彈琴。”
“那你究竟如何處置?”張居正追問。
“先打下他們的氣焰。”譚綸苦笑了笑,擺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說道,“那個糧秣官不是擺譜麼,咱譚某雖是進士出身,書生一個,但大小戰陣也經歷了數十次。在榆林堡對瓦刺一仗,因坐騎中箭掀倒在地,左大腿被虜將搠了個對心穿。幸虧護衛將士及時趕來營救,才不至於橫死沙場。因此,咱也當眾撩起褲管,讓他們看看咱的傷疤。”
說著,譚綸又情不自禁擄起褲腿,伸出大胯給張居正看,只見接近大腿根部處,有一茶盅口大的傷疤,閃著暗紅的幽光,張居正也是第一次看到,不由得感慨說道:
“有道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說不清,子理兄若不是有這塊傷疤,恐怕就制服不了這群犟牛。”
“這倒是實話,但這些將佐都是直腸子,雖然鬧事不對,卻也有情可諒。”
“啊?”
聽譚綸口風不對,張居正感到驚詫,譚綸繼續說道:
“這些武將,對文官曆來是又恨又怕。常言道,一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可見文官若要貪墨,路子野得很。武官卻不一樣,除了極少數轅師軍門可以吃空額玩點貓膩。大多數將佐常年無銀錢過手,想貪墨也沒有機會。就是沙場廝殺打了勝仗,皇上封賞,大頭也都被那些隨軍督戰的文官拿走,而真正一刀一槍對陣叫殺的將士所得封賞少得可憐,這叫文官吃肉,武官喝湯,所以說,每月的月俸銀,對於文官來說不算什麼,對於武官卻是養家�口的活命錢。這次蘇木胡椒折俸,京師文武官員同等對待,叔大兄啊,咱倆關起門來說話,此舉有些欠妥。”
譚綸一番話語重心長,既動情又在理,張居正雖覺得不對路子,又不便反駁。正躊躇間,書辦來報,說是刑部尚書王之誥已到。張居正吩咐請他進來。
少頃,只見一位年過五十身材偏瘦神情優雅的官員挑了門簾走進值房。這便是張居正的老鄉加姻親,刑部尚書王之誥。他也是素有名望的大臣,多年擔任統率三軍的邊關總督。後來又接替譚綸當了一年的南京兵部尚書,這次張居正“內舉不避親”,又推薦他出任刑部尚書。
他一進來,看見譚綸已坐在裡頭,兩人是同年,且又是多年朋友,故先與他打拱,然後才與張居正敘禮。說道:“首輔與子理兄還有話要談,要不,我暫且迴避,等會兒再進來?”“告若兄請坐,”張居正指了指譚綸對面的黃梨木椅子,說道:“儲濟倉的事情你也知道了,僕與子理兄正在商量如何處置鬧事武臣,你也當了多年的三軍統帥,或可有好的建議。”
接了張居正的話,譚綸也說:“告若兄,你素有智多星之稱,首輔說得對,現在,你得幫老哥一把。”
王之誥“嗯”了一聲算是作答。在他聽來兩人說的都是客套話。即便是真的,他也不會提什麼建議。第一,他明白儲濟倉械鬥事件的嚴重性,這些軍爺武夫們是在向新任首輔的權威挑戰。在高拱手上,發生的事件諸如裁抑軍員等,比之胡椒蘇木折俸要嚴重得多,也不見哪位官員敢跳出來鬧事。單從這一角度,張居正肯定會嚴懲肇事者;第二,對譚綸他也非常熟悉,這位老儒帥,歷來享有“愛兵如子”的美譽。大凡他手下的將士,除了真正犯有國家大法難以保全外,他總是儘可能地加以保護,有此兩點,他就知道這建議萬萬提不得。
“子理兄方才所言,句句是實,”見王之誥不肯做聲,張居正又接著說道,“武臣職權與祿秩,這是國朝大政,雖有商榷之處,卻也是牽一髮而動全身的問題。譬如說事重權輕,隆慶四年僕就向皇上建議過要作改革。如今僕既當了首輔,更有責任做好這件事情。這些都是後話,眼下最最要緊的是要處理儲濟倉的械鬥事件,嚴懲肇事者。子理兄,你說呢?”
譚綸皺了皺眉,緩緩答道:“咱已經說過,這七位武臣再不會滋擾生事了。”
“何以見得?”
“咱已安撫了他們。”
“安撫?”驟然聽到這兩個字,張居正心頭掠過不快,“如何安撫?”
“這幾個人的月俸銀,都如數支付了銀兩。”
“啊,誰給的?”
見張居正臉色冷了下來,譚綸覺得再也不好隱瞞,索性直話直說:
“請叔大兄放心,咱沒動用公家一厘銀錢,這幾個人的月俸銀,都是咱用自家積蓄支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