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拿上來請首輔過目。”
金鈺聞言解下背上的包袱,開啟取出一件絎棉的箭衣來,戚繼光接過抖開給張居正看,只見這件棉箭衣到處都是撕爛的窟窿,棉花有一搭沒一搭,再細看這些棉花,都黃黑髮黴。
“這是誰的棉衣?”張居正問。
“這是咱薊鎮所有兵士今年剛剛換季的棉衣,”戚繼光憤懣地說,“是王崇古大人配給咱們的。”
“剛換季的棉衣,怎地這般破舊?”張居正伸手捏了捏棉箭衣,頓感不安,“穿這樣的衣服,兵士如何能夠禦寒?”
“這一連幾天的暴風雪,通往長城的路都斷了,不說京城官紳人家可以圍爐取暖煮酒衝寒,就是一般的大耳朵百姓,也能坐在熱炕頭上享受天倫之樂,但惟有咱的兵士,這時候都還在守護長城,城內雪深一尺,長城上就會雪高一丈。如果說城內衚衕口的北風能割下人的耳朵,那麼長城上的北風,就能推牆牆倒推山山裂,咱昨日好不容易打通雪路,到古北口看望在長城垛子上守衛的兵士,一看到他們身穿的棉箭衣都被北風撕爛了。這些兵士都是從浙江招募來的客兵,本來就不抗凍,再加上穿上這麼一件爛棉衣,等於赤身裸體站在滴水成冰的長城上,有幾個抗得住?首輔你也知道,咱戚繼光訓練的客兵,軍紀極嚴,都是寧可前進半步死,也決不後退半步生的硬角兒,就因為這樣,僅昨天一天,古北口上就凍死了十九個人。那是十九個生龍活虎的年輕人啊!如果不是這劣質的棉衣,他們怎麼可能死得這麼悲慘!”
戚繼光說著說著喉頭哽咽,兩泡熱淚在他的眼圈裡打轉。張居正與戚繼光認識了七八年,還從未見他如此動情。不過,這件事本身也讓張居正悲憤填膺。他的眼前閃現出風雪交加的長城,閃現出那十九具凍得僵硬的屍體。他端著茶杯的手顫抖著,猛地,他將茶杯向地上一擲,隨著“咣”的一聲,張居正近似咆哮地吼了一句:
“真是豈有此理!”
客廳裡所有的人都面面相覷,戚繼光雖是指揮千軍萬馬的人物,但依然被張居正的盛怒而震懾。他本來還有諸多憤怒要一一控訴,到此時反倒噤口無言了。張居正穩了穩情緒,又開口問道:
“戚大帥,此事你想如何處置?”
“寫摺子參他。”戚繼光氣呼呼答道。
“參誰?”
“王崇古大人。”
“參他何用,”張居正長嘆一聲,苦笑道,“元敬兄,你只知道王崇古給你的軍士制了棉衣,卻不知另有隱情。”
“另有什麼隱情?”
“這棉衣是武清伯李偉採購的。”
“怎麼會是他?”戚繼光一下子從座位上站起來,旋即又頹唐坐下,沮喪地說,“這麼說,我的兵士白死了的。”
“兵士不能白死,不管是誰,這筆賬一定要清算!”
張居正吐字如火,看他滿臉不可侵犯的正氣,戚繼光心田裡騰起一股熱浪。
大雪時斷時續下了整整一夜,儘管五城兵馬司加派了巡邏兵士,城裡頭還是凍死了不少乞丐。還有一些破舊房子和流浪漢臨時搭蓋的草棚,都被大雪壓塌。一些在簷縫裡做窩的麻雀,許多都被凍成了冰糰子。這樣的大雪,京城裡已是好幾年未曾下過。恰恰第二天逢九,又是例朝的日子,若在隆慶皇帝掌御時,碰到這等惡劣天氣,肯定會傳旨免朝,但如今的萬曆小皇帝,在張居正的教導下,立志要當一個勵精圖治的明君,即便天上下刀子,也決不會免掉例朝。因此,一交寅時,京城主要街道上,都亮起了明明滅滅的燈籠,這是巡邏軍士為上朝官員照道兒的。一乘又一乘轎子,急匆匆往紫禁城絡繹而來。
紫禁城午門外的廣場,由於有軍士徹夜掃雪,倒也乾乾淨淨片粒不存。官員們陸陸續續到達這裡,還沒有聽到序班的鞭響,故都三個一夥五個一堆湊在一起閒聊。卻說東南角的高牆下,幾個六科廊的給事中圍在一起說話,他們中有吏科給事中劉炫,禮科給事中陳吾德和戶科給事中孟無憂。這些言官一個個錦袍雕囊,手籠在袖子裡,跺著腳還嫌冷。其中陳吾德一個人沒有戴護耳,故伸手捂著耳朵不停地搓動,劉炫瞧他那樣子,便取笑道:
“陳大人,你說這世上最不抗凍的禽獸是什麼?”
“豬,”陳吾德哈著氣說,“這畜牲,天一冷,就躲在圈子裡不出來。”
“老兄差矣,”劉炫故作高深說道,“最怕冷的不是豬,是雞。”
“雞?你有何根據?”
“你說,人若冷,從哪兒冷起?”
“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