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平縣調查一下子粒銀欠繳的原因,王國光幾乎不假思索就推薦了金學曾,張居正也欣然同意。
金學曾得到這差事後,便僱了一頭驢子騎到宛平縣署,向縣令沈度說明來意,沈度聽後一笑,說道:“金大人奉旨行事,咱縣衙該如何配合,你吱聲兒就是。”除了表示熱情,這沈度是多一句話都不肯講。金學曾猜到沈度的心思一是作為當事人理當迴避,二是怕在欽差面前說錯話落下把柄,也就不難為他,只讓他派出錢糧師爺,陪著去宮莊子粒田實地調查?
這種調查表面上看起來並不是難事。找宮莊佃戶一問便知。但若深入進去,才知道箇中隱情甚多。金學曾在底下轉了二十來天,因要過春節了才不得不回到縣衙。與沈度作別時,他並沒有說及自己的調查結果,只留下一句充滿同情的話:“你這個縣太爺難當。”他如此感慨,是因為他發現過多過濫的贈田賞地,實際上已成為一宗危及邦本壓迫地方的弊政。就說這宛平縣,各類賞賜莊田達一千多頃,佔去全縣田土的十分之三。這些莊田分別屬於三百七十一人,有的是前朝勳戚世襲而下,有的是當朝權貴澤親之惠,查起來個個都得罪不起。這些莊田的子粒銀,一經核定就得如數交納,倘若遇上天災人禍田畝歉收,碰上說理的莊田主尚可通融酌情減免,若碰上蠻橫的,哪怕敲骨吸髓他也不肯減少一分一厘。這種情況一旦發生,宛平的一縣之令,真是一百二
十個為難。若是幫著勳貴催租,則無異於奪人性命;若幫著農戶訴苦,則要備受勳貴們的凌辱。就說這個沈度,去年冬月就因為幫佃戶說了幾句話,竟當眾捱了前來催租的世襲勳爵杜繼祖的耳光。金學曾在調查中獲得大量詳情,春節期間,趁著到部堂大人王國光家拜年的機會,將子粒田的種種弊端作了大略彙報。王國光感到事情重大,便帶著他到張居正府上再作稟報。王國光的意思很明顯,如果首輔有決心解決子粒田的弊政,金學曾就可以繼續調查,如果沒有,這個馬蜂窩就趕緊不要去捅它。正思著財政改革的張居正,哪肯將這等汙糟事棄之不管?當即就表態要金學曾繼續調查。
有了首輔與部堂大人的支援,金學曾一過罷春節就立刻精神百倍地繼續他的差事。他從宛平縣署錢糧房的檔錄中查到,京城中的大隆福寺在宛平馬房莊也有六十頃贈地,每年收子粒銀近千兩:按記載,這是當年英宗皇帝的恩賜——權當是皇室賞給的燈油錢。金學曾便想查一查大隆福寺的和尚們拿這一千兩銀子幹什麼。昨天,他從宛平縣回來,上午到部點過卯,處理了一些手頭要緊事務,便登轎到了大隆福寺。
他在各殿裡閒逛了一趟,問了問收受香火錢的情況。不覺已穿過四重大殿,來到第五重的大法堂。他正在法堂裡與值殿的和尚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忽聽得門外傳來一陣雜沓的腳步聲,便回頭瞻望,只見一行人在寺中主持的引領下,已是走到了門前那一座英宗皇帝敕建的白石欄臺上。主持指著頭頂上的藻井,開始向一干人眾講述上面繪就的天龍八部故事。內中有一個身著青佈道袍的中年男子,胸前一部飄然長鬚引起他的注意。定睛一看,不禁大吃一驚,心中忖道:“這不是首輔大人麼,他怎麼會穿上便服來到這裡呢?看他邊上的那位婦人儀態萬方,又不知是誰。”既然邂逅相遇,金學曾情知無法迴避,於是一步跨出門來,迎著張居正高喊一聲:
“首輔大人!”
張居正一個愣怔,他沒想到此時此地會有官員出現,更沒有想到這個官員會是金學曾。說話間金學曾已走到跟前,一個長揖到地,卻沒有行庭參之禮——這也是規矩:再大的官若是隻穿便服,便不能以官禮相見。看著金學曾執禮甚恭的樣子,站在張居正身邊的李太后也是感到奇怪,怎麼大法堂裡會跑出一個四品官員來。用過午膳之後,是她提議要往寺中各處走走消消胃氣的。她本想車身迴避,強烈的好奇心又驅使她留了下來,她問張居正:
“這個人是誰?”
張居正正愁沒法介紹,見李太后主動問起,連忙回道:“這位是戶部員外郎金學曾。”報過名銜,張居正又特別補充一句,“他正在奉旨調查三宮子粒銀欠繳一事。”
“啊,”李太后秀眉一挑,頓時來了興趣,吩咐道,“帶他到客堂參見。”
李太后一行回到客廳,都按原位坐下,萬和領金學曾進屋覲見。此時金學曾已知道了貴婦人就是李太后,心裡頭激動非常。萬曆朝真正當家的就是這位李太后,這已是路人皆知的公開秘密。她所倚重的內臣外相馮保與張居正兩人,今天一併兒都到了,此等機遇更屬難得。他覺得剛才在大法堂前,張居正是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