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四維這才知道了事情的來由,不由笑道:“虧你呂閣老學富五車。不然,斷然寫不出這份條陳。王皇后這問題看似平常,實很刁鑽。不信,就這譙樓鐘聲的來歷考考百官,恐怕沒有幾個人答得出來,不說別人,就說咱自己,也是兩眼看鍋底兒,一抹黑。”
“其實也沒有什麼難事,多翻書就行。”呂調陽臉上顯現出一種怡然自得的神情,“就這份條陳,不穀查詢了曹昭的《格古要論》,郎瑛的《七修類稿》,甚至佛氏的《楞枷經》等書,才找出敲鐘的根由。”
張四維一半是奉承一半是實話,讚道:“呂閣老學問博洽,閣臣中,恐怕只有前朝的李西涯可以與您相比。”
呂調陽彷彿觸動了什麼心思,嘆道:“當初洪武皇帝廢除宰相而設內閣輔臣,其本意是替皇上擬製文告,回答皇上一時想不清的事體,實際上是備顧問之職。閣臣用自己的學問取信於聖主。可是到後來,這閣臣的職責變得混淆不清。到近朝,特別是夏言、嚴嵩之後,簡直就同宰相無異。洪武皇帝若地下九泉有知,不知會作何感想。”
張四維從呂調陽的話風裡,聽出某種難以言表的怨氣。這也難怪,他自隆慶六年被張居正薦拔人閣,這六年來,基本上是在張居正的陰影中討生涯。前朝內閣,雖然以首輔為重,但餘下閣臣分職其責,都有一塊實打實的權力。即便如高拱這樣威權自用的宰揆,依然讓張居正分管了兵部與禮部。這張居正卻大不一樣,京城各大衙門,天下各府州縣,哪個衙門要辦的大事,必欲經過他的同意才可行文。無權並不等於清閒,一些無關痛癢諸如調解是非行文建制的小事,都堆在呂調陽頭上,讓他一天到晚忙得團團轉。這種局面的形成,固然同張居正專權有關,但也不全是他的責任。在小皇上的腦子裡,“一切聽憑張先生作主”的觀念已根深蒂固。這次增加馬自強、申時行兩位閣臣,皇上乾脆諭旨他們“隨元輔人閣辦事”便是明證。身為閣臣而不能參與決策,呂調陽的尷尬可想而知。他雖然自甘淡泊隱忍為先,但畢竟是一個活生生的人,難堪的事發生多了,心中的芥蒂也就越聚越多。特別是去年冬,“奪情事件”發生後,翰林院一幫詞臣穿著大紅袍子跑到內閣向呂調陽拜賀,意為張居正若去職,呂調陽可順理成章遷升首輔。這事兒本與呂調陽無關,但畢竟發生在他身上,張居正知道後極為不高興,好長一段時間見了呂調陽都緊繃著臉,害得呂調陽親登張居正的家門主動檢討,張居正的態度才稍有緩和。張四維人閣不到兩年,對張居正牢牢控制權力不肯讓人分享的感受,比呂調陽更為強烈。但懾於張居正的威勢,他從來都不敢有一絲半點兒的表露。這會兒聽了呂調陽的牢騷,他也只是皮笑肉不笑地答道:
“一朝天子一朝臣,一朝天子又何嘗不是一朝制度。當今皇上登基時才十歲,自然得有一個勇於任事的宰輔擔當攝政的角色。”
“是啊,這也是天意,”呂調陽無可奈何地感嘆一聲,臉上又顯露他慣有的漠然。
扯了半天“條陳”,張四維並沒有忘記自己前來的目的。於是,他變著法兒引出話題:
“呂閣老,你在條陳中說,釋氏的念珠之數,是因鐘聲的一百零八響而借用。這一點,恐怕大多數和尚都不知道。”
“和尚們也不必知道。”呂調陽笑道。
“這次和尚給牒,要出題目考他們,我看,就把念珠之數的來歷這道題加進去。”
“這是偏題,不能這樣考他們。”
“題目不出難一點,讓多數人順利過關,恐怕事情就更難辦理。”
“為何?”
“呂閣老大概有所不知,今年共有五千名和尚聚集京師,來考度牒。”
“怎麼有這麼多?”
“往常三年頒一次度牒,現改成六年,積下來的人數就多。方才度牒司主事褚墨倫跑來找我,訴說難處,主要是名額太少,難以照顧。”
“照顧,照顧誰呀?”呂調陽不解。
“唉,當今皇上的生母李太后篤信佛教,天底下想當和尚的人就多,還有一些當路政要,有權勢的人物,也想借此機會做功德,都寫條子到褚墨倫那裡要度人出家。”
呂調陽雖然迂板,但也知道度牒發放中的幕後交易。從一開始議這事,他就躲得遠遠的。他現在的心態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張四維既然找上門來,不管怎麼著總得搪塞一下,便說:
“首輔讓你分管此事,該拿什麼主意你就拿唄。”
“褚墨倫的意思是,能否上折懇請皇上增加名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