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大人,你的家眷呢?”
“都在老家。”
“你如今已是三品大員,怎麼還像過去那樣,屋樑上掛棒槌,獨打獨一個?”
“當官在外,帶著家眷多累呀。”
金學曾雖然說的是玩笑話,在李順聽來,倒有一多半是實情。金學曾打從萬曆三年出掌荊州稅關,一直處在風波之中,每次調任新職,雖然都是升官,但等著他的差事卻沒有一件是輕鬆的。待他絞盡腦汁使出渾身解數把一大堆麻煩處理完畢,還沒有松心幾天,又有新的苦差等著他。官場上的人都知道,金學曾是張居正最為賞識的幹臣,卻也最苦最累,一天到晚忙得腳打腚子。所有得罪人的事,張居正都巴不得他掛紅鬍子扛大刀在前頭沖沖殺殺。在這種情形下,金學曾哪裡有心思想到家眷的事。眼下看到金學曾的“官邸”這般窮酸,李順簡直懷疑走錯了地兒,這兒怎麼可能是戶部右侍郎這種有權有勢的高官的住宅?李順還注意到,金學曾身上穿的是一領青色的棉布袍子,而不是讓人眼饞的三品孔雀官服,當下心一沉,急切地問:
“金大人,你怎麼穿這身衣服?”
“我已不是朝廷的命官了。”
“什麼?”李順這一驚非同小可,他看著金學曾不像是開玩笑,便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家母半個月前去世,我接到噩耗,就立刻向皇上呈了手本,懇請丁憂守制。”
“皇上批准了?”
“丁憂是常例,皇上有何不批准的,”金學曾臉上充滿憂戚,“昨日我已到吏部辦妥回籍手續,今日到戶部辦了交接,明天一早就離京,回家奔喪。”
李順聽此訊息,一方面為金學曾大孝在身而悲痛,另一方面又為他的前程因此而受阻感到難過,想了想,問道:
“首輔張大人準你離開?”
金學曾悽然一笑:“他不讓我回家守制,未必讓我奪情?”
“那……”李順一時無話可說。
金學曾喟然一嘆,言道:“從萬曆元年開始,這幾年來,該做的事我都做了。這一年多來,我感到特別累,現在,也該歇息歇息了。”
李順默然不語,他聽出金學曾的話中似乎有幾分頹唐,正猜疑問,金學曾問他:
“李大人,你還在南陽府供職?”
“是的。”
“這次為何來京?”
“吏部諮文召咱進京,說是讓咱覲見皇上。”
“哦,我知道了,”金學曾一拍腦袋,彷彿突然記起了什麼,言道,“南陽府的土地清丈,是由你這個同知負責。十月間,首輔把吏、戶兩部當事官員叫到內閣交待,說是要在全國範圍內找出十個在清丈田地中功勞最大的官員,把他們請來北京,由皇上親自接見並給予褒獎。我在戶部分管此事,因此在議定名單時,就特意把你列上。”
李順一聽,連忙搖了搖頭,自嘲地說:“咱就尋思著,這樣的好事兒,怎麼會輪到我這個窮措大身上,原來是你開了個後門。”
“這哪是開後門,你李大人的確做得不差嘛。聽說南陽府田地清丈之後,新增了一萬多頃。”
“增是增加了這麼多,”李順眼光一閃,瞅著金學曾嘆氣言道,“但我李某,真的不想得這個褒獎。”
“這是為何?”金學曾頗為詫異。
李順低眉落眼半晌不說話,看他那樣子,倒像是裝了滿滿一肚子牢騷。
卻說萬曆六年首先在山東開始,繼而推及全國的土地清丈,歷時三年終告竣工。經過勘察核實,總計天下田畝為七百零一萬三千九百七十六頃,比上一次弘治年間的清丈竟多出了三百萬頃。這多出的部分,勢豪大戶之詭寄、隱匿的莊田差不多佔了大半。勳戚豪強以權謀私大肆鯨吞土地,數量如此之大,連已經有了心理準備的張居正也深感意外。為了防止這些權貴伺機反撲日久生變,他讓戶部立即制訂配套的法令,加以限制,並說服萬曆皇帝頒旨允行。這道法令是由擔任戶部右侍郎的金學曾起草,張居正最後改定,其中有這樣一段:
萬曆九年議準,勳戚莊田,五服遞減。勳臣止於二百頃,已無容議。惟戚臣,如始封本身為一世,子為二
世,孫為三世,曾孫為四世,曾孫之子為五世。以今見在官品為始,以今見留地數為準。系二世者,分為三次
遞減;系三世者,分為二次遞減;至五世,止留一百頃為世業。如正派已絕,爵級已革,不論地畝多寡,止留
五頃,給旁支看守墳塋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