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心隱說罷,徑自走到墓門前,朝隆起的大土堆俯身跪下,莊重地行了三拜大禮。趁他行禮的當兒,張居正就近觀察,發現何心隱同六年前相比無甚變化,只臉上的顴骨比過去顯得更加突出,讓人約略感到他的桀驁不馴。
待何心隱行過禮後站起身來,張居正問他:“這些府學生都是跟你一起來的?”
“是的。”
“一個府才二三十名學生,這一二百名學生,該來自多少個州府?”
“大約七八個州府吧。”
“他們怎麼來的?”
“我在當陽講學,他們都是趕來聽我講學的,聽說我來荊州,他們又跟著我來了。”
“沒想到柱乾兄,號召力如此之大。”
“當年孔子弟子三千,傳為美談,其實算得了什麼,我何心隱的弟子,三萬都不止。”何心隱的口氣頗為自負。
“都跟你學陽明心學?”張居正問。
“是的。”
“聽人說,你自稱是當代聖人?”
張居正的口氣中充滿嘲弄,何心隱雖然聽出來了,但他並不在乎,而是擺出一副“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的派頭,躊躇滿志地答道:
“每一代都應該有聖人,就像每一朝都應該有宰相一樣,這是天經地義的事,原也不足為怪。”
“好哇,柱乾兄,祝賀你成為青年士子的追隨偶像,記得當年你在京城落榜後的題詩‘常記江湖落拓時,坐擁紅粉不題詩’,如今你雖然仍處江湖,卻是一點也不落拓了。”
何心隱不願意在這肅穆的葬禮中,與張居正針尖對麥芒地打嘴巴官司,他躲開張居正的機鋒,說道:
“宰揆大人,老漢今日前來,是給令尊大人送一點祭儀,略表心意。”
何心隱說罷,轉身招招手,便見幾個府學生抬了一對漢白玉的石雕走上前來。只見這對石雕狀似巨型蜥蜴,昂著三角形癟頭,鼓著一雙蛤蟆眼,長長的尾巴捲曲著,塌在兩條後腿之間。在場的官員們個個都感到好奇,紛紛擠上來,爭著想看看這對怪物。張居正抬頭朝人群掃了一眼,那些朝前擠搶的腳步又都嚇得縮了回去。
“宰揆大人,你知道老漢送的是什麼?”
何心隱一口一個“老漢”,張居正聽了心底窩火,加之他對這對面目猙獰的石雕也沒什麼好感,於是沒好氣回道:
“請柱乾兄告訴不穀,這是什麼?”
“**。”
何心隱嘴中重重吐出兩個字。站在張居正身邊的張居謙聽罷,不禁失聲問道:
“什麼,趴下,是誰趴下了?”
何心隱睨了張居謙一眼,見他長得與張居正有些相像.猜著是張居正的弟弟了,便朝他拱了拱手,大咧咧地問:
“承教,你是居易還是居謙?”
“居謙。”張居謙自覺失言,下意識朝後站了一步,
何心隱搖搖頭,嘆道:“你讀書不博,我也不能怪你,這個**,不是你說的趴下。蟲旁一個八字,是為蟣,旦旁一個夏字,是為蝮。是神物,了不起的神物。”
“什麼神物?”張居謙受了謔,心有不甘地問。
“這說來就有典故了,”何心隱並不看張居正越來越嚴峻的臉色,兀自滔滔不絕講道,“昔鴟鶚氏生了三個兒子,大兒子叫蒲牢,他有一副大嗓子,好吼好叫,因此人們就讓他飾守大鐘,你們見到的鐘鈕就是他;二兒子叫鴟吻,生了一根長頸子,有事無事好作嘹望狀。人們便讓他站在屋脊上,你們見到的屋簷上的吻頭就是他的演變;這三兒子叫**,生下來就好飲,一條江的水,他頃刻就可喝乾。今大江大河上的閘口兩旁,都讓他站崗守值。”
“你說這怪物是人變的?”張居謙又問。
“**怎地會是人?鴟鶚氏本就是神,神之後代,不稱兒子稱什麼?神龍火鳳,跳蚤臭蟲都有後代,兒子只是借稱而已。”
“柱乾兄,你為何要將這一對**送來?”
這次問話的是張居正,何心隱感到這聲音寒磣磣的有一種威懾的力量,不禁震了一下,但旋即又提高嗓門答道:
“**是鎮水良獸,老漢我請名匠雕刻一對送來,權作令尊大人的鎮墓獸。”
“鎮水則鎮水,為何要扯上鎮墓?”
“荊州平原古稱澤國,大堤十年九潰,無**在此,恐令尊大人陰宅難安啊!”
張居正聽出何心隱話中有話,便追問了一句:“把你剩下的半截子話也講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