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丹尼亞爾和查密莉雅在竊竊私語,還是漸漸平緩的夜雨在悉索地敲打麥秸。
這會兒雨水要多了,秋天快到了。空氣中已是常常激發著艾蒿和泡透的麥秸的秋意綿綿的、溼漉漉的氣息。秋天,又是什麼在等待著我們?關於這一點,不知怎的我全沒去想。
在那個秋天,輟學兩年之後,我又進了學校。課後我時常到河邊陡岸上去,坐在此時已經空曠無人的當日的打穀場邊。我在這裡用學生畫色畫出自己的第一批素描畫。甚至依我那時的看法。我都覺得不夠滿意。
“顏色不行!能有真正的油畫顏色就好了!”我對自己說,雖然我還想象不出,真正的油畫顏色該是什麼樣子。
只是在若干年後,我才見到了用鉛管裝著的真正的油畫顏色。
顏色歸顏色。可是看起來依然是老師說得對:畫畫必須學習。談到學畫,過去連想也不敢想,當哥哥們一直沓無音信,媽媽對我這個唯一的兒子,兩家的男子漢和養家人,怎麼也不肯放手的時候,哪裡還能談到學畫?我連提都不敢提。可是秋天就象故意逗弄人似的,顯得分外美麗,就等你去畫它。
清涼的庫爾庫列烏河水已經落下去了,淺水處露出水面的頑石上,長滿了暗綠色和授紅色的苔喬。光禿的柔情的河柳染過早霜,已變成紅色,但是小白楊樹卻還保留著結實的黃色葉子。
煙燻雨淋的牧馬人的帳篷,在河灣裡再生草地上顯得黑趣越的,出煙孔上維繞著一縷縷濃濃的藍灰色炊煙。瘦長勁壯的牡馬淒涼地放聲長嘶,因為牧馬四散回家了,牡馬留在馬群裡,一直留到春天,自然不會安生。山上回來的牲畜,一群一樣地在收割後的田地上走來走去。乾枯焦黃的草原上,橫七豎八地交叉著印滿蹤跡的路徑。
很快便吹起了草原風,天空昏暗下來,下起一場一場的冷雨——這是雪的先兆。有一天,是一個差強人意的日子,我來到河上——我真十分欣賞淺灘上那火紅的山梨樹叢。我在離河灘不遠處的河柳叢中坐下來,已是傍晚時候。忽然我看到有兩個人,從各方面判斷,他們是徒步過河的。這是丹尼亞爾和查密莉雅。我目不轉睛地望著他們那嚴峻的、惶惶不安的面孔。丹尼亞爾揹著行李包,急匆匆地走著,敞開的軍大衣的兩襟,碰打著他那破舊的厚油布靴筒。查密熱雅戴著一頂白色淺帽,淺帽這會兒歪到了腦後,身上穿著她最漂亮的那件花衫,這件花衫是她愛穿著在市集上露兩下子的,花枝上面罩一件棉絨對襟女褂。她一隻手提著一個不多大的包袱,另一隻手攥著丹尼亞爾的旅行包的皮帶。他們一路在談著什麼事。
他們已經走在直穿休耕地的長滿芨芨草的小路上,我望著他們的背影,不知怎麼辦才好。也許,該喊一聲?但是舌頭恰似粘在上顎上了。
最後的紫紅色的夕照,順著貼山急行的斑駁的雲排滑走了,天立刻黑了下來。
丹尼亞爾和查密莉雅頭也不回地朝小站的方向走去。他們的頭在芨芨草叢裡又晃了兩三次,隨後就不見了。
“查密莉雅……雅……雅!”我使足所有的力氣喊。
“雅……雅……雅……雅!”到處響起回聲。
“查密莉雅……雅……雅!”我再喊一次,然後忘記一切地跑進水裡,過河去追趕他們。
冰冷的水花,大片大片地飛到我的臉上,衣服溼透了,可我還是急不擇路地往前跑,突然碰到一點什麼東西,重重地摔倒在地上。我躺在地上,沒有抬頭,我淚流滿面。似乎黑暗來到了我的頭上。芨芨草的稈兒尖細而憂鬱地叫嘯著。
“查密莉雅!查密莉雅!”我嚥著眼淚,嗚嗚地哭著。
我和我最親最愛的兩個人告別了。只是這會兒躺在地上的時候,我忽然理解到,我在愛查密莉雅。是的,這是我初次的、依然是孩子的愛情。
我將頭埋到溼施準的臂時中躺了很久。我不僅告別了查密莉雅和丹尼亞爾,也告別了我的童年。
當我好容易摸黑回到家時,院子裡亂哄哄的,馬鐙叮噹響著,有人在備馬,奧斯芒喝得醉醺醺的,在馬上抖著威風,可著嗓子大叫:
“早就該把這個偷生的狗雜種趕出村子。簡直是全族的恥辱,全族丟醜!他要落到我手裡,就地幹掉他,吃官司就吃官司,決不能聽憑隨便一個叫化子就來拐走我們的女人!喂咦,哥兒們,跨上馬,他哪裡也跑不掉,到車站去保準追得到!”
我渾身一冷:他們朝哪裡去追?但是當我確信無疑追趕的人將是順大路去車站,而不是往小站時,便悄悄溜進房裡,連頭裹進父親的皮襖,不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