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念,驚心動魄的擔憂!
易君恕的心碎了。無論夢境是假是真,他都不能原諒自己,堂堂六尺男兒無力保護老母、弱妻、幼女,艱危之際,棄家而逃,他已經愧為人子、人夫、人父;而今香港“拓界”在即,新安縣誌士抗英大計未酬,他卻不能自持地墮入纏綿戀情,耽於片時春夢,則簡直是可恥了!栓子幹裡夢尋,以鮮血把他驚醒,正是對他的警示!他惶然垂下頭,目光卻觸到了熟睡中的倚闌。窗外星月無光,黎明的曙色幽暗清冷,朦朧之中,倚闌嬌小的身軀安臥在他的睡榻上,潔白的面龐,纖細的手臂,彷彿大理石琢就的一尊雕像。易君恕好似被烈火灼傷了眼睛,一陣心悸,閉上了雙眼!剎那間,他的眼前閃過去年秋天在碼頭上的初次相遇,宛如“鬼婆”的倚闌小姐是那麼高傲,冷漠的眼神拒人於幹裡之外,易君恕這位中國紳士、京師舉人根本不在她的視野之內;亡命天涯的易君恕強忍著屈辱,才沒有掉頭而去,跟隨他們父女來到這座翰園,吞嚥著寄人籬下的苦水。秋去春來,四個多月過去了,他們之間的關係在不知不覺之中發生了判若天壤的變化,由格格不入而坦誠相見面魚水相依,最終發展到今日……這一切都始料不及!如果說,他最初的忍讓是迫於無家可歸的窘境,是出於對翰翁的感激和尊重;在得知她的真實身世之後,他像對待小妹妹一樣去關懷、撫慰這個無父無母的孤女,是緣於同根相生的骨肉之情;那麼,今天的現實又該怎麼解釋?兩個人永遠保持著既是師生又像兄妹的真誠友誼不是很好嗎,為什麼又要走到這一步啊?啊,啊,愛河邊緣這極其危險的一步!如果說,十八歲的倚闌尚且幼稚單純,將近而立之年的易君恕為什麼也失去了理智?無論是西方《聖經》對亞當、夏娃“原罪”的昭示,還是東方亞聖孟老夫子對“食、色性也”的無可奈何的哀嘆,都已經無法挽回既成的事實!“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不,不,純情少女已經委身於他,他的肩上就承擔了責任,永遠也不可以拋棄她!但是,他現在正處於怎樣的境地?他做得到嗎?
窗外春雨潺潺,寒氣襲來,易君恕不禁一個戰慄!啊,倚闌……
倚闌翻了一個身,臉上漾著幸福的微笑,發出含糊不清的夢囈:“先生……”
“倚闌,倚闌……”易君恕的眼淚奪眶而出,大顆的淚珠滴落在倚闌玉石般的面龐上。
倚闌那長長的睫毛閃動著,緩緩地睜開了眼睛。朦朧中,易君恕正坐在她的面前,兩道劍眉下那雙清澈深邃的眼睛正在專注地端詳著她,閃爍著淚光。
“先生……”她叫道,聲音輕輕,痴情濃濃。
“倚闌,我……”
“先生,”她抬起玉臂,為他擦去眼角的淚水,“你哭了?為什麼哭啊?”
“倚闌,”他愧疚地握住她的手臂,“我對不起你!”
“不,先生,你說什麼呀?你給了我很多,謝謝你,只要有你在,我就擁有了一切……”
“倚闌,你越是這樣說,我越覺得對不起你,”易君恕黯然道,“你知道嗎?我已經是有婦之夫,家裡有妻子,而且還有了女兒……”
“這,我知道,”倚闌喃喃地說,“可是那個家,你已經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是回不去了……”易君恕嘆息著,失神地望著客房的天花板,“可香港也不是我的久留之地……”
“無論你去哪裡,我都跟著你,我們永遠在一起……”
“可是,這怎麼向翰翁交代啊?”
“交代什麼?不,不能告訴dad!”倚闌恐懼地說,“你不要忘記,他是一位英國牧師,按照英國法律和基督教的儀規,重婚就是犯罪,我們決不可能得到他的諒解……”
“啊!”易君恕沮喪地垂下了頭。
林若翰一夜好睡,無夢無憂。次日清晨起來,拉開窗簾,簾外滿眼翠綠,春雨瀟瀟。
“糟糕,下雨了!昨天晚上我怎麼一點也不知道?”他輕輕地發了聲牢騷,走進了衛生間。鏡子裡,他看見自己面色紅潤,精神飽滿,昨天的疲勞已經消除,微微笑了笑,陰雨天氣也並沒有影響他愉快的心情。洗漱之後,他仔細地修剪了鬍鬚,換上禮服,打上領結,從鏡子裡端詳著自己,很好,很好,就這樣去談判!
他像往常一樣走進餐廳,和倚闌、易君恕互道“早安”。阿惠不在,阿寬已經從“辦館”買回了早餐,擺在了餐桌上。林若翰一心想著即將在港府輔政司署舉行的談判,早餐吃得心不在焉,更沒有留意易先生和倚闌有什麼異樣。
“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