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牢騷滿腹、怒氣衝衝。他們有時忍不住也會破門而出,大聲發言,中國社會對於白髮老人的顫聲控訴一般是不會予以反駁的,除了我的朋友魏明倫先生曾經據理力爭過一次之外,大家都躲讓著,不置一詞,留下了一個又一個半生不熟的怪異事件,不明不白地擁塞在當代文化的縫隙間。
其實,老人的年齡也有積極的緩釋功能,為中青年的社會減輕負擔。不負責任的中青年用不正當的寵溺敗壞了老人的年齡,但老人中畢竟還有冷靜的智者,默默固守著年歲給予的淡然和尊嚴。多年前我本人就遇到過這樣一個事件,所受的誣陷全然由於年齡的差距而不想洗刷,但又由於這種年齡差距被對方反覆強調而引出了一大批不知真相的老人,顫巍巍、氣咻咻地一起上陣,怒目而視,頓使形勢十分緊張。正不知所措之際,突然收到了年齡比對方所有的人更加高得多的黃佐臨先生寫自醫院的一封信。這是他生命的最後年月,老人躺在病榻上突然聽到了一片蒼老的叫罵聲,卻沒見到我答辯,便推斷我遇到了年齡上的麻煩。他知道只有拿出他的高齡才能有效地幫我,便向護士要過紙筆抖抖索索地寫起信來。也許他還擔心自己一個人的高齡還不足以在我心中消解一群人的年齡包圍圈,居然又抬出了他的老師蕭伯納。
他在信中說,一九三七年,抗日戰爭爆發,正在英國留學的他決心回國參加抗戰,便到自己的老師蕭伯納家裡去告別。坐在蕭伯納的壁爐前,猛然看到壁爐上刻著三行字——
他們罵了,
罵些什麼?
讓他們罵去!
黃佐臨先生在信中對我說,蕭伯納真不在乎別人罵嗎?那倒不見得,如果真不在乎,為什麼要把這樣的句子刻在壁爐上?但他故意鐫刻,時時自警自嘲,表明他的精神狀態確實要比別人健康一點。
收到這封信的那一天,我沒有吃飯,一個人長久地坐在龍華公園中出神。再淡的口氣在特定情境下也會變得很濃,當時老人這番話的實際濃度簡直無與倫比。我立即就不在乎自己的處境了,一味想著高齡的特殊魅力。年齡本不該被太多利用的,因為它帶有天然的不公平性和無法辯駁性,但一旦真被利用了,出現了黴氣十足的年齡霸權,那也不要怕,不知什麼地方銀髮一閃,冷不丁地出現一個能夠降伏它們的高神。煙塵散去,只剩下這位高神的笑容隱約在天際,而此時天下,早已月白風清。一雙即將握別世界的手,向我指點了一種詩化的神聖。
由此想到,中青年的世界再強悍,也經常需要一些蒼老的手來救助。平時不容易見到,一旦有事則及時伸出,救助過後又立即消失,神龍見首不見尾。這是一種早已退出社會主體的隱性文化和柔性文化,隱柔中沉積著歲月的硬度,能使後人一時啟悟,如與天人對晤。老年的魅力,理應在這樣的高位上偶爾顯露。不要驅使,不要強求,不要哄抬,只讓他們成為人生的寫意筆墨,似淡似濃,似有似無。
談老年,最後避不開死亡的問題。
不少人把死亡看成是人生哲學中最大的問題,是解開生命之謎的鑰匙,此處不作評述,我感興趣的只是,有沒有可能讓死亡也走向詩化?
年邁的曹禺照著鏡子說,上帝先讓人們醜陋,然後使他們不再懼怕死亡。這種說法非常機智,卻過於悲涼,悲涼中又帶著瀟灑。
見一位老人以雜文的方式發表遺囑,說自己死後只希望三位牌友聚集在廁所裡,把骨灰向著抽水馬桶傾倒,一按水閥,三聲大笑。這是另一種瀟灑,瀟灑得過於徹底。
我喜歡羅素的一個比喻,僅僅一個比喻就把死亡的詩化意義挖掘出來了,挖掘得合情合理,不包含任何廉價的寬慰。
羅素說,生命是一條江,發源於遠處,蜿蜒於大地,上游是青年時代,中游是中年時代,下游是老年時代。上游狹窄而湍急,下游寬闊而平靜。什麼是死亡?死亡就是江入大海,大海接納了江河,又結束了江河。
真是說得不錯,讓人心曠神怡。
另一個把大海與死亡連在一起的比喻也很精彩,那是美國一位叫舒瓦茨的社會學教授在自己臨死前講給自己的學生聽的。舒瓦茨說——
海洋裡的一朵浪花,漂流了無數個春秋,突然發現快要撞擊到海岸。它知道末日來臨,神情黯然。但它看到身邊的一朵大浪花面對末日依然興高采烈,便十分奇怪。
大浪花告訴它:記住,你不是浪花,你本來就是大海的一部分!
浪花是一種存在,又是一種虛幻,唯一真實的只是湧出無數浪花、又湧滅無數浪花的大海。這個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