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端指著另一扇門:“從這裡出去,是一個院子,穿過院子,就是另一條街。”
我當時只想離開陳列室,心想,米端一定會跟出來的,所以也沒有作特別的邀請,就循他所指,急急走了出去,一到了外面,先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城市的燈光在黑暗中閃爍著,正是仲秋時分,風吹上來有點清涼,把我來自內心的燥熱驅散了不少。
回想剛才在蠟像院中的那兩小時,簡直是做了四場可怖之極的惡夢一樣。
我在院子中站了一會,果然看到米端也推開了那道門,慢慢地來到我的身邊。
我揮了一下手:“你的藝術造詣如此之高,只做蠟像,真是太可惜了,我敢說,這些人像,是人類藝術的無價之寶。”
他低嘆了一聲:“用什麼材料,是沒有分別的,我覺得蠟更容易處理,所以就製造蠟像……我不敢稱自己的作品為藝術,因為它們只表達人類的痛苦,而不能表達人類的歡樂。”
我興奮起來:“你能表達人類的痛苦,就一定也能表達人類的歡樂。”
他抬起頭,向我望來,像是想說什麼,但是卻又沒有發出聲音,接著,他現出一個無可奈何的苦笑來,沒有再就這個話題再說下去,只是在院子中來回走動了幾步,才道:“衛先生,我看過你不少的記述。”
這樣的話,大約是我聽到過最多的一句話了,我照例只是攤了攤手,微笑一下,算是作答。
米端卻現出了猶豫不決的神情來,我看出他是想講什麼而又在躊躇,就道:“你要說什麼,只管說,我們雖然第一天認識,但是我非常高興有你這樣的朋友。”
米端聽得我這樣說,神情略現激動,“呵呵”了兩聲:“我想請衛先生幫……一個忙。”
我回答得爽快:“只管說。”
在這樣的情形下,他要我幫什麼忙,應該立刻說出來了。
可是米端卻立即改口道:“我的意思是,日後,我會請你幫一個忙,你答應得那麼痛快,我實在衷心感激你。”
我心中不禁嘀咕了一下,米端的行為,實在不是令人感到十分愉快。他不把要我做什麼說出來,卻又先向我道了謝,那等於說,不論何時,他提出了什麼要求來,我都要答應他了。
不過,剛才看到他的作品,實在給我太深刻的印象,就算他的行動不近情理,倒也不是不可以原諒的,所以我心中不快的念頭,一閃即過,只是笑了笑,道:“米先生,你是在哪裡學制作蠟像的?”
米端道:“我自小就喜歡,算是無師自通。”
我又道:“像你這樣的作品,應該介紹出去給全世界知道,我認識不少藝術界的朋友--”
我話還沒有說完,他已連連搖手:“不,不必了,我不想出名……我的目的,只不過是想借那些人像……來表達人類的苦難,在很多情形之下,正是人類自己造成的,是由一些人強加在另一些人身上的。”
我覺得他有點答非所問,我道:“如果你有這種想法,就應該讓更多人看到你的作品。”
米端搖著頭:“只怕看到的人,不會像你那樣,有這麼強烈的感受,唉,其實,幾千年了,人類都是那樣生活,我做的事……實在沒有意思……”
他結結巴巴地說著,我睜大了眼睛,簡直不相信那些話是從他口中講出來的。為什麼忽然之間,他會變得這樣子了?
看起來,他像是有著極大的顧忌,可是,哪有什麼顧忌呢?把那麼出色的作品,公諸於世,讓更多人知道,有什麼不好呢?他本來就是把那些作品公開讓人參觀的,只不過參觀者極少而已。
我實在弄不懂他在弄什麼玄虛,不過他既然不想照實說,這隻好歸於藝術家的怪脾氣一類,我也沒有理由逼他非講出來不可。
我只是道:“當然由你自己決定,我也想不到會看到那麼偉大的塑像,米先生,你對那些歷史人物的一切,一定十分熟悉了?”
他不經意,或是故意迴避地“唔”了兩聲,算是回答了我的話。
我又道:“最主要的,然是你對那些人物的內心世界有極深的瞭解,對他們的精神痛苦,也有極深的感受,不然就不能--”
米端這一次,“藝術家的怪脾氣”真正到了令人目瞪口呆的地步,我自認,我所說的話,絕沒有半分得罪他之處,可是,他卻不等我說完,一個轉身,像是我手中握著一根燒紅了的鐵枝要追殺他一樣,腳步踉蹌,奔了開去,一下子奔進了那扇門,立刻重重把門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