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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部分

男一女相隔七八米距離坐著,一動不動,一聲不出,把什麼都說了。正像多鶴很多年前就發現的那樣,這是一對好成了一個人的男女。這樣對面坐著,張儉覺得是跟自己的另一半坐著,那是沒有被多鶴佔有、永遠不會被她佔有的一半。

小環的鼻子紅了。他見她抬起頭,去看天花板。她不願意眼淚流下來,當著張儉流淚她不在乎,她不願當著外人流淚。這門縫裡、牆縫裡哪兒哪兒都藏著外人,看不見而已。小環也最愛在張儉面前流淚,女人只愛在為她動心的人面前流淚。多年前,這個男人的一句話“留大人”,讓她落下了這個壞毛病,就是愛在他面前流淚。

那時的張二孩撩開臨時掛起的布門簾,走進來,站在門簾裡頭。她已經知道自己在他心裡的地位,知道她可以仗他的勢。從那以後她甚至會時不時仗他的勢小小地欺負他一下。布門簾是塊褥單,是小環母親自己織的布,又請人給印成了藍底白梅花,作為嫁妝陪過來的。門簾把一個像以往一樣的黃昏隔在外面,黃昏裡有母親們喚孩子回家吃晚飯的嗓音,也有雞群入籠前的咕咕的叫聲,還有二孩媽擤鼻涕、二孩爸乾咳的聲音。二十歲的張二孩站在門簾裡,身上一件洗得發黃的白褂子,肚子、胸口、袖子上留著小環和未見天日就被處死的兒子的血。是怎樣處死的?可別告訴她。血已經幹了,成了醬色的罪跡。年輕的父親在藍底白花的褥單前站了好一陣,駱駝眼什麼都看,就是不去看這個非得處死兒子才救得下的妻子。不單是處死兒子,還得違背父母,背起斷子絕孫不肖不孝的罵名。小環的淚水好迅猛,如同開春的山野化凍。從此後她和他只剩了彼此。沒了孩子,他們把相關不相關的人們都惹了。她淚水真多呀,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哭開來可以如此舒坦。淚眼裡的張二孩比他本身更大更高,給她的淚水泡發了似的。兩盞煤油燈映在她的淚水上,映出許多倒影,他在一片燈火倒影中朝她走過來。他伸出巨大的手掌,不知是先給她擦淚還是擦汗。她用兩隻手抓住那個手掌,擱在嘴上,手掌很鹹,每一條手紋裡都淌著汗。不知過了多久,她有力氣號啕了,她為那個兒子尖聲號喪。號著號著,她號得跑了題:“你個蠢蛋!留我幹啥呀你?!沒了咱孩兒,你爹媽能讓我活嗎?那些嚼老婆舌、戳人脊樑的人能讓我活嗎?!”二十歲的張二孩讓她哭怕了,笨頭笨腦地把她抱進懷裡。然後她發現他也號起來,只是一點聲也沒有。書 包 網 txt小說上傳分享

小姨多鶴 第六章(11)

此刻面對的不再是那個叫張二孩的男人,小環的鼻腔堵成一團,堵得她頭暈。那個張二孩沒了,成了這個張儉,這就足夠她再放開來號一次喪。但她絕不讓淚落下來,讓外人看去。她的淚正是為了自己被劃成外人而生出的。

張儉的目光越來越重,撐不住了,落在一雙沒有繫鞋帶的鞋上。慢慢地,又落在他扣錯了的紐扣上。只有在小環面前,他才覺得自己狼狽。他把眼睛抬起。

他知錯了。他傷了她的心。

對於任何人,他都沒有錯。假如任何人強迫他承認他錯,他寧願死。但對小環,他錯了。

她怎麼也沒想到他會這樣不要體面,丟人現眼,散盡德行。她對他疼得還不夠愛得還不足?他們揹著她幹這樣的事,把她當個外人瞞著。到底瞞了她多久?

……不短了。兩年多了。

就像她會為難他倆似的!難道不是她朱小環勸他去跟多鶴和好?不是她朱小環把道理講給他:女人都是半推半就?她朱小環是需要瞞哄的嗎?給他們一次次騰地方的不是她朱小環嗎?

可這不一樣。一騰地方,就不是那回事了。

為什麼不一樣?不是哪回事?!

心裡不是一回事。心裡的那回事,不好說。

就是說,心變了?

不是的!不是這麼簡單!這心是個什麼玩意兒,有時候自己都不認識。

是心變了。

天大的冤枉!

心是什麼時候變的?

張儉看著小環,眼光又怕又迷瞪:心是變了嗎?

小環從他眼睛裡看到了他問自己的話:是變了嗎?是嗎?

不變他對多鶴怎麼會這樣……看不得、碰不得?一碰渾身就點著了?他過去也碰過她啊。變化開始在兩年多以前自由市場的那個偶然相遇嗎?不是的。開始得更早。小環把多鶴的身世講給他聽了之後,就在第二天,他看見多鶴在小屋裡給孩子們釘被子,心裡就有一陣沒名堂的溫柔。當時她背對著他跪在床上,圓口無領的居家小衫脖子後的摁釦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