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說生命、死亡與自由/艾曉明(1)
——讀現代傳奇《紅拂夜奔》
艾曉明
“李靖、紅拂、虯髯公世稱風塵三俠”,王小波的《懷疑三部曲》第三部《紅拂夜奔》,從這句話開始,好像唸了一句神奇的咒語,一扇奇情、魔幻的大門徐徐開啟。可是,且慢,這句話引起的對神話傳奇的期待立即被自相矛盾的判斷打破:“大隋朝的人說,洛陽城是古往今來最偉大的城市;但唐朝的人又說,長安是古往今來最偉大的城市;宋朝的人說,汴梁是古往今來最偉大的城市;所以很難揣清到底哪裡是古往今來最偉大的城市。”王小波以他一貫的機智反諷風格開始這段新的敘事旅程,在這次閱讀中,我們將隨他進入充滿奇情異想的傳奇世界,又不斷返回敘事者或雲虛擬作者——數學家王二的現實生活、生存及Xing愛的內心戲劇。我們在幻想和現實的兩重空間出出進進不斷感受到,真與幻的界限漸漸模糊,最後我們不禁疑惑,究竟是傳奇人物闡釋了我們生存處境的荒謬,還是我們把荒謬注入了他們的世界?
王小波不管這些,他一點都不在乎人們怎麼確定了歷史與現實、想象與再現的界限,他彷彿是本能地趨向於打破這些、顛覆這些、混淆這些,從打破後重新拼接、再也分不出彼此、互相映證自由詮釋中,產生了他稱之為“歷史狂想主義”的現代傳奇。這一傳奇旨在把我們生活中顯而易見的荒謬性變成喜劇,在喜劇化的想象和反諷畫面裡,我們聽見了笑,是昆德拉所說的那種笑——對天使、對一切被視為聖物、要求崇拜的烏托邦樂園的笑;是自拉伯雷、塞萬提斯以來,那些戴上敘事的假面,在小說的狂笑敘事中縱情恣意調侃戲謔之笑,是上帝笑聲的迴響。
在唐人傳奇中,王小波把風塵三俠的故事離析出來,他只取了時間、地點、人物及三人關係這幾個要素,搭起了一個仿傳奇的架子,而在重說故事的過程中,把這一切轉換為現實世界的變形、延展、象徵。李靖是個大天才,在隋朝的洛陽城裡證出了費爾馬大定理,可是因為他是個天才就找不到事做,只好裝流氓敲詐小販收保護費,以此謀生。李靖把他的創造發明寄到朝廷裡去,結果捱了頓板子,等他挨完了打,幡然醒悟,決心當個真流氓,這樣一上街就遇到了紅拂,由此開始了那場千古流芳的愛情。
令人驚奇和引人入勝的是,王小波把某種顯然是出於胡謅、虛構的唐人生活情景描寫得那樣具體、言之成理,充滿富有戲劇性的細節和奇聞軼事:李靖住在泥水洛陽,人們都架著拐在街上行走,不是老百姓的人坐在8匹馬拉的轎車裡呼嘯而過時,老百姓就得撐開傘接泥巴。這樣要上一趟街還得帶上換洗衣服、牛尿脬(裡面裝洗臉水),以及另一把備用傘(以便兩把傘對起來在裡面換衣服)。當然如果你有錢也可以叫taxi,大隋的taxi是一些黑人,他張開口袋馱你,不過也可能碰到冒充黑人的taxi,他會把你按到臭水溝裡抄去你的錢袋……王小波還煞有介事地告訴我們,那些流氓“頭髮用榆皮水梳得賊亮,嘴裡嚼著蜜泡過的老牛皮(當時已經有了阿拉伯樹膠做的口香糖,但是太貴,一般人買不起)”。還有“紅拂穿的皮衣裙是真正的摩洛哥皮,不像別的妓女,穿著土硝硝的假摩洛哥皮,不但格格作響,而且發出臭氣”。
李衛公擅長髮明(這發明當然也不外是王小波的設計),他發明過開平方的機器、手搖的鼓風機,(王小波讓這些機器具有古代的樸拙外表,又與一些數學原理、公式聯絡起來。)可是李衛公的發明要麼變成了皇帝治人的工具,要麼落到蠢貨手裡造成火災。等到他證出了費爾馬,他就成了被朝廷監控的人,落入了卡夫卡式的處境:走到哪裡,屁股後面都有聽差押著。就這樣,一旦他走出了聽差的視線,聽差們就被殺掉一批,再按幾何級數增補上。終至於有一天聽差們與洛陽城的老百姓發生誤會,混戰一場,李靖卻還不知他就是罪魁禍首,人們都在討論拿他的肉泥做茅坑裡的磚頭還是做包子餡。這麼著,李靖就和紅拂逃出了洛陽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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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說生命、死亡與自由/艾曉明(2)
其實我們也可以說,王小波這不叫寫小說,這整個就是胡攪蠻纏,以搗亂為敘述策略。但另一方面也可以說,在新時期小說各路豪傑、各種寫實、以現實為指涉的小說模式裡,王小波實屬一路異數。魯迅對我國唐代傳奇小說有這樣的評價:
傳奇者流,源蓋出於志怪,然施之藻繪,擴其波瀾,故所成就乃特異,其間雖亦或託諷喻以紓牢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