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晴朗的天氣,紅日鉗在東天,朝霞漸化之後,只剩了朦朦朧朧的一層薄紗虛罩在崔巍群山之間。旭日帶來光明,也帶來新生,連那草上的露珠,都在晨光裡一閃一閃的顯出無比的生氣。這日的黃繆村寨暗含了一層喜氣,密而不均的房屋散在山凹裡像一排大鼓,俄而鑼鼓喇叭響起,人也三五成群的雲集到陳家大院裡。院裡的四方桌和長凳逐一擺開,暫時供孩童們於中間穿梭嬉戲。在堂屋裡,陳林周和張明英滿面含笑而坐,與前來道賀的親朋好友恭維。
女人們在院裡挨攏了說些些閒言碎語;男人們圍著八仙桌玩牌喝酒,或划拳;也有幾個老者及中年男人在堂屋裡陪陳林周和張明英說話,一邊把水煙筒吸得呼嚕呼嚕的響。張明英看見陳曉飛在院裡,把他叫進來說:“你到那邊去,叫你爺和你二叔們過來坐坐。”陳曉飛鼻孔裡冷哼了一聲道:“我不去。”張明英看著眾人笑道:“小孩子,記仇心重——你快去,他老的有錯是他的事,你去叫了他卻是你的敬意。”陳曉飛道:“要叫你去叫,別支使我。”便出去了。
幾個老者說:“你家曉飛這脾氣……”張明英便感嘆了一回,又叫陳曉花去,也不願去的,但被陳林周唬了一句,只得去了。然而最終陳韶華和陳林龍一家也沒有過來。
老頭子們依然把水煙筒抽得呼嚕呼嚕的響,“恭喜恭喜!”突然門外一個比水煙筒更響的聲音響起,大家早知道是誰,張明英欲起身招呼已是不及,早見一個人三兩步跨進堂屋來了,臉上笑吟吟地,頭髮也齊整,穿家件花格子襯衫,青色長褲——正是陳玲,進屋來四面掃視一回,又對張明英說:“恭喜恭喜!”兩顆大虎牙在嘴裡躍躍欲出。張明英含笑道:“他二姨,這裡坐了。”陳玲把屁股照長凳子上一丟,那長凳子吱呀吱呀地響過不住,她又早說道:“大嫂,聽說那是個有錢人家,那又是個好地方,曉豔可是有福享嘍!”張明英道:“如你的吉言,如你的吉言!”這時候李雲惠的女兒小英走過來告訴張明英陳曉豔在哭,她臉色黯然一變道:“這傻丫頭,大喜之日怎麼能哭哩。”陳玲道:“你別在這兒說,快去安慰她罷!”別人也都叫道:“快去安慰她罷!”
張明英起身對眾人客氣一番,又叫小英幫忙去找陳曉飛,才轉身走進房間裡去。陳曉豔正坐在床沿擦淚,突然撲進張明英的懷裡,嚶嚶的哭得更厲害了。張明英說:“傻丫頭,幹嗎哭呀?”她自己卻忍不住流下淚來,陳曉豔落淚道:“嗚——媽,我不想離開你們。”張明英一剎時悲從心來,聲音沙啞的說:“唉,即使你走了,我們的心不也還連做一塊麼?別哭……丫頭,你要把你媽惹哭了你才甘心嗎?以後你常回來,這裡永遠是你的家啊!”
陳林周揹著手踱進房來,默默站了一會道:“都大人了,還哭哭泣泣的,這像什麼樣?”然而陳曉豔全不聽二老相勸,更是淚如雨下,張明英忙不迭扯衣襟為她擦淚,自己的淚也泉湧而出了。陳林周怔住了,養了二十年的女兒出嫁,他不免難過。此時陳曉飛與陳曉花進屋來,都不知所措。陳曉飛見與自己朝夕相處的姐姐哭了,心中很難過,但是他“男兒流血不流淚”,便強裝出笑來說:“呀,呀!姐,你可真夠沒勁呀,我素來敬你是女中豪傑,不想也如平常女人一樣軟弱,還流淚哭泣呢!”陳曉豔與他鬥嘴早成積習,現在又要去嘴上爭高低,於是慍怒的問:“誰說的,誰說我軟弱?” 陳曉飛兩手在胸前一抱道:“你不軟弱,那你為何掉淚?” 陳曉豔無言以對,急得剛哭紅的臉上又紅一層,顯得越發俊俏可愛了,狡辯道:“這不是淚水,而是汗水。”說得大家都笑了。陳曉豔明白弟弟在逗自己開心,抬眼細看,依然是往常的樣子,穿著牛仔褲,白褂子;頭髮幾乎蓋住了眼睛,鼻樑低平,與他的臉到是絕配;笑的時候露出滿口白牙——不過,陳曉飛笑得很勉強。
院裡的人越來越多,漸漸擁擠,喧聲如雷。五六旬的老頭子們手握黑黃汗菸袋圍坐在一堆大談三十年代國共兩黨爭天下的情況,張開的嘴巴里是殘缺不全的黃牙,好比敗軍一般參差不齊;中年男子女子們在幫忙幹活,劈柴洗菜,不時開些下流玩笑,就發起鬨笑來;年輕人們就相聚談論新娘的形象問題,也有把這院子當作“鵲橋”者,找到了機會,乘機溝通以深化感情,使自己也逐漸的走向婚姻。小孩子們永遠沒有安靜的時候,在院子裡玩耍著,發出一陣陣尖利的叫嚷。
臨近中午,幾位婦女將菜洗完了,湊在一起小聲拉起家常來。
一個問:“李雲惠,聽說你家小生考取了高中,是罷?”
“是的。”李雲惠頗為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