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張一百三十分的數學試卷,以及一個簡潔客觀的樂於用點、線、面這類純理性的邏輯來理解世界的頭腦。
因我相信擁有那種頭腦的人生將是整飭、強硬而富有效率的。它趨向一個真切的幸福未來,並且不會像了不起的蓋茨比那樣因幸福的獲得而感到迷惘。
而語言與思想的優柔,恰好是命運的兇器,常常沿著一個人的靈魂鮮血淋漓地自我解剖下去,而不幸的是這樣的犧牲常常在這個冷漠的人世找不到絲毫同情或代償。
文學什麼都不是——因為文學就是一切。
但這麼多年以來,我明白自己其實還是不曾對經歷過的迷途產生悔意。亦不曾為我內心的質地過於柔軟而感到羞恥。清淺而淡遠的生活是殊途同歸的期冀,在這樣一個終點之前,我抉擇了我的路並且敢於承擔它的一切。當最終想好了這一切,我發現希望值得等待,而失望值得遺忘。
七堇年:月光下我記得(2)
令我欣慰的是,事實證明我正在漸漸地明確起來,當你們仍為一個真切的幸福感到盲目的時候。
3
昨日的戲劇鑑賞課中,我讀到美國著名作家田納西·威廉的名作《玻璃動物園》的劇本,它描述的是一個立志闖蕩世界的年輕詩人由於生活所迫只能在一家鞋店倉庫工作,供養無業的母親和殘疾的姐姐,因理想與現實的落差,他常年處於無限苦悶憂鬱中。
有這樣一段臺詞,是他決意離鄉背井闖蕩世界之前,對一個朋友所說:……我心裡開始沸騰。我知道自己看上去好像在做夢,可是心裡……我的確在沸騰。每一次我撿起一隻皮鞋,就禁不住不寒而慄:生命如此短促,我卻在這裡做這樣的活兒!不管生命是什麼,我反正知道它不是跟皮鞋打交道的——那是除非穿在旅行者的腳上才有意義的東西!
……你可知道我的理想與我現在在做的有多大差距?!
另外一部阿瑟米勒的代表作《推銷員之死》中,他說,After all the highways; and the trains; and the appointments; and the years; you end up worth more dead than alive。(在經過了那些公路、火車旅行、約會和年華之後,你將以死比生更加值得而告終。)
這些反反覆覆描述著美國夢的破滅的經典劇作讓我停在這裡,因著內心的震動,依稀看到了這個世間的折或遠。它的盲目與廣大,使得相稱之下人的生命、才華、智慧,連同人的生命本身,都顯得如此微不足道。
前日極其寒冷,騎著單車揹著大疊的論文在風雪中穿行,十分狼狽。昨日在酒吧宿醉,凌晨的時候扶著喝醉的朋友,看著她在寒風瑟瑟的街邊吐。無數車燈冷漠地打在我們背後。好像我們在肆無忌憚地將恥辱展示於世,又表達得不得要領。那個時刻我站在冷漠的束束燈光中,想起一些事來,險些為世間的寒冷與森嚴落了淚。
世界一直在敷衍著我們的存在,但我們卻不被允許敷衍這個世界——不是我們不能,而是我們不敢。
還好,有文字刻畫這個世界的不可救藥,同時創造出另一個更加美好的,指引人類文明的歸宿。哪怕永不可能實現。
4
十九歲的時候重新讀著張愛玲的《天才夢》,心生嫉妒,疑心六十多年前的一個十九歲的小女子寫不出“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子,爬滿了蝨子”這樣充滿了疲憊的語句。但我又依稀相信著,那驕傲得理所當然的流暢語句,影射著一個過早成熟的驚人心智所輻散開來的熠熠光輝。
天才都是做夢的,而做夢的不都是天才。
因在極其幼年時母親曾對我說,當作家是相當悲慘的。於是在小學的時候當問及理想我一直不敢說想當作家。當過去我默不作聲地埋頭在草稿紙上寫字的時候,我極其模糊地發首浪新隱隱渴望過什麼,渴望過他們將會出版,渴望有天這個盲目的世界會認得自己,渴望過一種與當下相比翻天覆地的生活——不那麼正確,又不那麼錯誤,總之就是與現在不同——我承認我曾經是虛榮的。
但那不過是灰飛煙滅的念頭,我仍舊很快重新沉浸在讓自己無限失落的數學題海以及步步逼近的六月高考中。
直到今日,在無數不可思議的契機發生之後,當我走進書店真的就看見自己的書擺在那裡的時候,我反而會覺得那與自己絲毫無關。當身邊的認識我的人與我說起我的作品的時候我會非常尷尬與不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