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要證明他自己是對的,要使對方閉口無言,最敏捷的方法是把他絞殺,當人們無力強迫人家認錯時,才會用說話這方法。所以實際行動的人是少說話的,他們鄙視爭論。我們說話的目的是想影響人家,如果我們知道力量足以影響人家,或統治他們,那又何必多說話呢?這樣看來,國際聯盟在上次東三省戰爭和阿比西尼亞戰爭時說了那麼許多的話,豈不有點無聊嗎?那是夠傷心的,所以國際聯盟這種特性是一個不祥的預兆。在另一方面如果以武力解決爭論,而沒有幽默感的話,有時即會造成大笑話,例如日本人竟相信用飛機的轟炸和機關槍的掃射,能消滅中國人的反日情緒。有著這個原因,我不敢決然地承認人類是合理的動物。
我常以為國際聯盟實是一所優良的現代語言學校,注重現代語言的翻譯,起先由一個演說家用英語做了一次完美的演說,等到聽眾熟識了演詞的要旨和內容後,又由一個翻譯專家把這篇演詞譯成流利暢達、優雅的法國語。關於發音聲調之抑揚頓挫等等,務必達於上乘,使聽眾對語言學得到一次極美滿的實習,事實上他比倍立茲學校更好;它是一所現代語言學兼演說學的學校。有一個朋友甚至對我說,當他在日內瓦住了六個月後,他多年發音含糊的舊習也居然糾正了。但是這裡也有一個令人詫異的事實,就是在這個雖然是專為交換意見之用的國際聯盟裡,除了說話外不做別用的機關裡,居然也有“大說話者”和“小說話者”之別,“大說話者”是那些有“大拳頭”者,“小說話者”是那些有“小拳頭”者,可見這種玩意兒根本是騙人的勾當,是十分無聊的。這好像是“小拳頭”國家的口才不能像“大拳頭”國家那麼流利似的,我以為信服“大拳頭”者的口才的固有觀念,仍是上述那種動物遺傳性的一部分。(我在此不願用畜生Brute一字,然而用在這裡似乎是再適當也沒有了。)
這件事的要點當然是在人類除了有鬥爭的本能外,也還有說話的本能。從歷史的意義上說來,舌頭是和拳頭或粗臂膀同其久遠的。人類之異於其他動物,便是人類能把說話跟拳腳混合應用,這就是人類特有的性格。這點似乎是說明國際聯盟、美國議會或職工大會這一類的組織——只要是人類有機會說話的任何組織——會永遠存在著的,我們人類似乎是註定必須要先用談論的方法去決定正或誤,這並不錯,因為談論也是天使們的一個特性。所糟糕的是:當我們談論到某一個程度時,臂膀較粗的一邊便會惱羞成怒,由惱羞成怒而捏緊拳頭向臺一敲,揪住對方的頸項痛毆一番,然後回過頭來問那些好似陪審官的觀眾道:“我對,還是他對?”這種解決方法只有人類會用。天使完全以說話去解決爭端;禽獸完全以肌肉和爪牙解決爭端;惟有人類拿拳腳和說話去解決爭端。天使絕對相信公理;禽獸絕對相信強權;只有人類以為強權就是公理。兩者比較起來,談論本能或辯白是非的努力當然是比較高尚一些。我們相信終會有一天人類將完全以談論方式去解決爭端。到那時候,人類才是真的得救了。在現在我們只好暫時讓茶館方法和茶館心理去解決爭端,不管爭端是在茶館裡或國際聯盟裡解決;這兩個地方始終是一貫地同樣表現著人類的特性。
第三章 我們的動物性遺產(7)
這種茶館式的解決方式,我曾見到過兩次,一次是在一九三二——三三年,一次是在一九三六年。最有趣的是:在這二次的爭論中,又夾雜了人類的第三種本能——謙讓。在一九三二年那樁事件中,兩邊發生了爭端,我們在茶館裡據說是做陪審官的。起訴的原因是一邊犯了偷竊產業之罪。那個臂膀粗大的傢伙起初也參加爭論,做了一次替自己辯爭的演說,他說他對這鄰人已表示無上的忍酎——他是多麼有自制力,多麼大量慷慨,他是要替他鄰人整頓花園,動機是多麼純潔!但有樁可笑的事情,當他一邊在督促我們繼續談論下去時,一邊卻溜出屋外,在那偷來的產業四周築了一道籬笆,然後回來請我們去看看他的行徑是否正當。我們都去看,我們看見他把那道新築的籬笆,還在慢慢地向西擴大開去,籬笆在這時候還繼續不斷地移動著呢,“好吧!我對,還是他對?”我們的判決是:“你錯了。”——我們說這句話確有一點輕率。於是那個臂膀粗大的傢伙以為他在大庭廣眾之間遭了凌辱!他的謙讓之心受了冤枉,他的榮譽遭了玷汙,便提出抗議。並且又生氣又驕傲地走出會場,用著帶譏笑的卑視態度把鞋上的塵埃拂去,認為我們都不夠朋友。試想這樣的一個傢伙居然以為是受了凌辱!所以我說,謙讓這第三種本能把事情弄得愈加複雜。這次之後,這家以科學方法解決私人爭端為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