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曾聽見過猴子會吃猴子,可是我卻知道人會吃人。考據我們的人類學,證明確有人吃人的習俗,而且是非常普遍的。我們的祖先便是這種肉食的動物。所以,在幾種意義上——個人的、社會的、國際的——如說我們依然在互相吞食,並不足為怪。蠻子和殺戮,好像是有連帶性,他們雖承認殺人是一種不合情理的事,是一種無可避免的罪惡,可是依然很乾脆地把已被殺死的仇敵的腰肉、肋骨和肝臟吃掉。吃人的蠻子吃掉已死了的仇敵,而文明的人類,卻把殺死了的仇敵埋葬了,並在墓上豎起十字架來,為他們的靈魂禱告。我們實在自傲和劣性之外,又加上愚蠢了。這似乎就是吃人蠻子和文明人類的分別。
我也以為我們是在向著完美之路前進,那就是說,我們在目前還未達到完善的境地。我們要有沙囊動物的性情時,才可以稱為真文明的人類。在現代人類之間,肉食動物和蔬食動物都有之——前者就是性情可愛的,後者便是那種性情不可愛的。蔬食的人終身以管自己的事為主,而肉食的人則專以管別人的事為生。十年前我曾嘗試過政治生涯,但四個月後便棄絕仕途,因為我發現我不是天生的肉食動物,吃好肉排當然例外。世界上一半人是消磨時間去做事,另外一半人則強迫他人去替他們服役,或是弄到別人不得做事。肉食者的特點是喜歡格鬥、操縱、欺騙、鬥智,以及先下手為強,而且都出之以真興趣和全副本領,可是我得宣告我對於這種手段是絕對反對的。但這完全是本能問題;天生有格鬥本能的人似乎喜歡陶醉在這種舉動中,而同時真有創造性的才能,即能做自己事情的才能,和能認清自己目標的才能,卻似乎太不發展了。那些善良的、沉靜的、蔬食類的教授們,在和別人競爭之中,似乎全然沒有越過別人的貪慾和才能,不過我是多麼稱讚他們啊!事實上,我敢說,全世界有創造才能的藝術家,只管他們自己的事,實比去管別人的事情好得多,因此他們都可說是屬於蔬食類的。蔬食人種的繁殖率勝過肉食人種,這就是人類的真進化。可是在目前,肉食人種終究還是我們的統治者。在以強壯肌肉為信仰的現世界中其情其勢必如此的。
第三章 我們的動物性遺產(6)
論強壯的肌肉
因為我們是動物,有一個會死的身體,所以我們也就有被殺的可能,一般的人當然是不喜歡被殺的。我們有一種追求智識和智慧的神聖慾望,可是我們一旦有了智識,因而便產生各人不同的見解,爭論也就此產生。在長生不死的神靈世界裡,爭論是永不會停止的,如果有異見的雙方都不肯認錯,我真想不出有什麼方法可以解決它。在人類的世界裡,便不同了,爭論者的對方便是他的眼中釘——越看越覺得看不順眼,他自己的論據也越覺合理——於是把對方乾脆殺死,爭端就此解決。如果甲殺死乙,甲便是對的;如果乙殺死甲,乙便是對的。毋庸諱言,這就是禽獸解決爭端的老法子。所以在動物世界裡,獅子始終是站在對的地位。
人類的社會情形就是這樣的,所以我們可以根據這種現象,把人類的歷史——一直到現代——做一種適當的解釋。關係地球圓形說及太陽系的問題,伽裡略(Galileo)曾發現了一些觀念,但他不能不把他的觀念改變一些,因為他有一個會死會被殺戮和被苦刑的身體。和伽裡略辯論是件吃力的事,假如伽裡略少了一個會死的身體的話,你休想叫他認錯,這就變成討厭的事情了。但在當時,只要有一間行刑房或一間監牢——更不必說斷頭臺和炮烙柱——就可以叫他認錯。當時的傳教士和紳士們決心要和伽裡略一決雌雄。後來伽裡略認錯了,於是傳教士和紳士們更相信他們自己是對的。爭端也就此爽快地解決。
這種解決方法極為便當,極有效力。侵掠戰爭、宗教戰爭,薩拉丁(Saladin,十二世紀埃及和敘利亞的蘇丹)跟基督教的戰爭,宗教的肅清,燒死神巫的事件,以至近代用戰艦去宣傳基督福音,逼迫異教徒改信基督教,以戰艦去迫別種人擔負“白種人的負荷”,以及墨索里尼以坦克和飛機到阿比西尼亞去傳播文明,這一切的事件——全是依據於這種人類由遺傳所得的動物的邏輯,義大利人有著較精良的槍炮,有著較準確的射擊術,能殺較多的人,因之墨索里尼把文明傳播到阿比西尼亞去了;如果阿比西尼亞有著更優良的槍炮,更準確的射擊,能殺更多的人,我想塞拉西(Haile Selassie)也必要把阿比西尼亞的文明帶到義大利去的。
我們都有一些高貴的獅子性格,我們都鄙視爭論。我們崇敬軍人,因為他能把意見不同者一無猶豫地殺死。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