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不得而有也。又況其所謂‘百’者,所謂‘三萬六千’者,人生常不得滿。而其間風雨憂愁,塵勞奔走之日常多;良時嘉會,風月美好,胸懷寬閒,精神和暢,琴歌酒德,樂而婆娑者,知能幾何?
“日月之行,疾於彈丸。當其軲轆而欲墮西巖,雖有拔山扛鼎之力,不能挽之而東;雖有蘇張之口,不能說之而東;雖有樗裡晏嬰之知,不能轉之而東;雖有觸虹蹈海之精誠,不能感之而東。古今談此事以為長恨。
“餘觀於地:高岸為谷,深谷為陵,江湖湯湯,日夜東下而不止。方平先生曰:‘餘自接待以來,已三見滄海為桑田矣。’
“餘觀於萬物:生老病死,為陰陽所摩,如膏之在鼎,火下熬之,不斯須而乾盡;如燭在風中,搖搖然淚枯燼落,頃刻而滅;如斷梗之在大海,前浪推之,後浪疊之,泛泛去之而莫知所棲泊。又況七情見戕,聲色見伐,憂喜太極,思憂過勞,命無百年之固,而氣作千秋之期,身在膏火之中,而心營天地之外,及其血氣告衰,神明不守,安得不速壞乎?
“王侯將相,甲第如雲,擊鐘而食,動以千指。平旦開門,賓客擁入;日昃張宴,粉黛成行。道人過之,呵聲雷鳴,而不敢窺;後數十年又過之,則蔓草瓦礫,被以霜露,風悽日冷,不見片瓦,兒童放牛牧豕之場,乃疇昔燕樂鼓舞處也。方其鼎盛豪華,諧謔歡笑時,寧知遂有今日。大榮衰歇,何其一瞬也!豈止金谷銅臺,披香太液,經百千年而後淪沒哉?暇日出郭登丘隴,鬱郁累累,燕韓耶?晉魏耶?王侯耶?廝養耶?英雄耶?駿子耶?黃壤茫茫,是烏可知。吾想其生時耽榮好利,競氣爭名,規其所難圖,而獵其所無益;憂勞經營,疇不其然,一朝長寢,萬慮俱畢。
“餘嘗宿於官舍,送往迎來,不知其更幾主宰也。餘嘗閱乎朝籍,去故登新,不知其更幾名也。餘嚐出關門,臨津渡,陟高岡,眺原野,舟車駱驛,山川莽蒼,不知其送人幾許也。嘆息沉吟,或繼以涕泗,則吾念灰矣。”
友人曰:“晏子有言:‘古而無死,則爽鳩氏之樂也。’齊景公流涕悲傷,識者譏其不達。今吾子見光景之駛疾,知代謝之無常,而感慨系之,至於沉痛,得毋屈達人之識乎?”
冥寥子曰:“不然。代謝故傷,傷乃悟也。齊景公恨榮華之難久,而欲據而有之,以極生人之樂,我則感富貴之無常,而欲推而遠之,以了性命之期,趨不同也。”
曰:“於今者遂已得道乎?”
冥寥子曰:“餘好道,非得道者也。”
曰:“子好道,而遊者何?”
冥寥子曰:“失遊豈道哉!餘厭仕路跼蹐,人事煩囂,而聊以自放者也。欲了大事,須俟閉關。”
曰:“於一瓢一衲,行歌乞食,有以自娛乎?”
冥寥子曰:“餘聞之師,蓋有少趣在澹。烹羊宰牛,水陸畢陳,其始亦甚甘也。及其厭飽膨膨脝,滋覺甚若,不如青蘇白飯,氣清體平,習而安之,殊有餘味。妖姬孌童,盡態極妍,撾鼓吹笙,滿堂鼎沸,其始亦甚樂也。及其興盡意敗,轉生悲涼,不如焚香攤書,兀兀晏坐,氣韻蕭疏,久而益遠。某雖嘗濫進賢冠,家無負郭,橐無阿堵,止有圖書數卷,載之以西,波臣懼為某累,舉而捐之水濱。此身之外,既無長物,境寂而累遣,體逸而心閒,其趨詎不長哉。一枘一瓢,任其所之,居不擇處,與不擇物,來不問主,去不留名,在冷不嫌,入囂不溷。故我之遊,亦學道也。”
第十一章 旅行的享受(7)
其人乃欣然而喜曰:“聆子之言,如服清涼散,不自知其煩熱之去體也。”
頃之,一少年來,戟手而罵冥寥子曰:“道人乞食,得食則去,饒舌何為?是妖人也。吾且聞之官。”攘臂欲毆冥寥子,冥寥子笑而不答。或勸之,乃解。
於是冥寥子行歌而去,夜宿逆旅,威有婦人,冶容豔態,而窺於門,須臾漸迫,微辭見調。冥寥子私念:此非妖也耶?端坐不應。婦人曰:“吾仙人也,愍子勤心好道,故來度子。且與子宿緣,幸無見疑。吾將與子共遊於蓬萊度索之間矣。”冥寥子又念:昔閭成子學道荊山,試而不遇,卒為邪鬼所惑,失其左目,遂不得道而絕。真誥以為猶是成子用志不專,頗有邪心故也。夫鬼狐惑人傷身殞命,固也不可近:即聖賢見試不遇,亦非所以專精而凝神也。端坐如初。婦人瞥然不見。為鬼狐,為魔試,皆不可知矣。
冥寥子游三年,足跡幾遍天下。目之所見,耳之所聞,身之所接,物態非常,情境靡一,無非煉心之助。雖浪跡亦不為無補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