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起來之後,有一種驚人的力量。有些還有正常思維能力的人希望這種力量可以做好事,就寬容它——納粹在德國初起時,有不少德國人對它是抱有幻想的,但等到這種非理性的狂潮成了氣候,他們後悔也晚了。“文革”初起時,我在學校裡,有不少老師還在積極地幫著發動“文革”哩,等皮帶敲到自己腦袋上時,他們連後悔都不敢了。根據我的生活經驗,在中國這個地方,有些人喜歡受蠱惑宣傳時那種快感;有些人則崇拜蠱惑宣傳的力量,雖然吃夠了蠱惑宣傳的苦頭,但對蠱惑宣傳不生反感;不唯如此,有些人還像癮君子盼毒品一樣,渴望著新的蠱惑宣傳。目前,有些年輕人的抱負似乎就是要炮製一輪新的蠱惑宣傳——難道大家真的不明白蠱惑宣傳是種禍國殃民的東西?在這種情況下,我的抱負只能是反對蠱惑宣傳。我別無選擇。
本篇最初發表於1996年第22期《三聯生活週刊》雜誌,發表時題目為“蠱惑與快感”。
《王小波全集》 第一卷對中國文化的布羅代爾式考證
蕭伯納是個愛爾蘭人,有一次,人家約他寫個劇本來弘揚愛爾蘭民族精神,他寫了《英國佬的另一個島》,有個劇中人對愛爾蘭人的生活態度做了如下描述:“一輩子都在弄他的那片土,那隻豬,結果自己也變成了一塊土,一隻豬,……”不知為什麼,我看了這段話,臉上也有點熱辣辣。這方面我也有些話要說,蕭伯納的態度很能壯我的膽。
1973年,我到山東老家去插隊。有關這個小山村,從小我姥姥已經給我講過很多,她說這是一個四十多戶人家的小山村,全村有一百多條驢。我姥姥還說,驢在當地很有用,因為那裡地勢崎嶇不平,耕地多在山上,所以假如要往地裡送點什麼,或者從地裡收穫點什麼,驢子都是最重要的幫手。但是我到村裡時,發現情況有很大的變化,村裡不是四十戶人,而是一百多戶人,驢子一條都不見了。村裡人告訴我說,我姥姥講的是二十年前的老皇曆。這麼多年以來,人一直在不停地生出來,至於驢子,在學大寨之前還有幾條,後來就沒有了。沒有驢子以後,人就擔負起往地裡運輸的任務,當然不是用背來馱,而是用小車來推。當地那種獨輪車載重比小毛驢馱得還要多些,這樣人就比驢有了優越性。在所有的任務裡,最繁重的是要往地裡送糞——其實那種糞裡土的成分很大——一車糞大概有三百多斤到四百斤的樣子,而地往往在比村子高出二三百米的地方。這就是說,要把二百公斤左右的東西送到80層樓上,而且早上天剛亮到吃早飯之間就要往返十趟。說實在話,我對這任務的艱鉅性估計不足。我以為自己長得人高馬大,在此之前又插過三年隊,別人能幹的事,我也該能幹,結果才推了幾趟,我就滿嘴是膽汁的味道。推了兩天,我從城裡帶來的兩雙布鞋的後跟都被豁開了,而且小腿上的肌肉總在一刻不停的震顫之中。後來我只好很丟臉地接受了一點照顧,和一些身體不好的人一道在平地上幹活。好在當地人沒有因此看不起我,他們還說,像我這樣初來乍到的人,能把這種工作堅持到三天之上,實在是不容易。就連他們這些幹慣了的人都覺得這種工作太過辛苦,能夠歇上一兩天,都覺得是莫大的幸福。
時隔二十年,我把這件事仔細考慮了一遍,得到的一個結論是這樣的:用人來取代驢子往地裡送糞,其實很不上算。因為不管人也好,驢也罷,送糞所做的功都是一樣多,我們(人和驢)都需要能量補充,人必須要吃糧食,而驢子可以吃草;草和糧食的價值大不相同。事實上,一個人在幹推糞這種活和幹別的活時相比,食量將有一個很可觀的增長,這就導致了糧食不夠吃,所以不得不吃下一大批白薯幹。白薯幹比之正經糧食便宜了很多,但在集市上也要賣到兩毛錢一斤;而在集市上,最好的草(可以苫房頂)是三分錢一斤,一般做飼料的草頂多值兩分錢。我不認為自己在吃下一斤白薯幹之後,可以和吃了十斤乾草的驢比賽負重,而且白薯幹還異常難吃,噎人,難消化,容易導致胃潰瘍;而驢在吃草時肯定不會遇到同樣的困難。在此必須強調指出,此種白薯幹是生著切片晾的,假設是煮熟了晾出的那種甜甜的東西,就絕不止兩毛錢一斤。有關白薯乾的情況,還可以補充幾句,它一進到了食道里就會往上蹦,不管你把它做成發糕還是麵條,只要不用大量的糧食來沖淡,都有同等的效果。因此我曾設想改進一下進食的方式,拿著大頂來吃飯,這樣它往上一蹦就正好進到胃裡,省得我痛苦地向下咽,但是我沒有試驗過,我怕被別人看到後難以解釋。白薯幹原來是豬的口糧,這種可憐的動物後來就改吃人屙的屎。據我在廁所兼豬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