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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部分

明很多。因此,他們很快就達到了全知全覺的水平,換言之,達到了“內聖”的境界;只是這些知和覺可靠不可靠卻大成問題。我們知道,內聖和外王總是聯絡在一起的。假如我們說,聖賢急於內聖,是為了外王,就犯了無憑據地猜度別人內心世界的錯誤。好在還有朱熹的話來作為佐證:他也承認,自己格物致知,是為了齊家治國平天下。

現在,假如我說儒家的道德哲學和倫理學是全然錯誤的,也沒有憑據。我甚至不能說這些東西是令人羞愧的知識。不過,這些知識裡的確有令人羞愧的成分,因為這種知識的追隨者,的確用它攫取了僧侶的權力。至於這種知識的發明人,我是指孔子、孟子,不包括朱熹,他們是無辜的。因為他們沒有想獲得、更沒有享受到這種權力。倘若今日仍有人試圖透過復興這種知識來獲得這種權力,就可以用孟子的話來說他們:“無恥之恥,無恥矣。”當然,有人會說,我要復興國學,只是為了救民於水火,振興民族的自尊心。這就等於說,他在道德上高人一等,並且以天下為己任。我只能說,這樣赤裸裸地宣揚自己過於直露,不是我的風格;同時感到,僧侶的權力又在叩門。僧侶的權力比赤裸裸的暴虐要好得多,這我是承認的。虛偽從來就比暴力好得多。但我又想,生活在二十世紀末,我們有理由盼望好一點的東西。當然,對我這種盼望,又可以反駁說,身為一箇中國人,你也配!——此後我除了向隅而泣,就想不到別的了。

“行貨感”與文化相對主義

《水滸傳》上寫到,宋江犯了法,被刺配江州,歸戴宗管。按理他該給戴宗些好處,但他就是不給。於是,戴宗就來要。宋江還是不給他,還問他:我有什麼短處在你手裡,你憑什麼要我的好處?戴宗大怒道:還敢問我憑什麼?你犯在我的手裡,輕咳嗽都是罪名!你這廝,只是俺手裡的一個行貨!行貨是劣等貨物,戴宗說,宋江是一件降價處理品,而他自己則以貨主自居。我看到這則故事時,只有十二歲,從此就有了一種根深蒂固的行貨感,這是一種很悲慘的感覺。在我所處的這個東方社會里,沒有什麼能沖淡我的這種感覺——這種感覺中最悲慘的,並不是自己被降價處理,而是成為貨物這一不幸的事實。最能說明你是一件貨物的事就是:人家拿你幹了什麼或對你有任何一種評價,都無須向你解釋或徵得你的同意。我個人有過這種經歷:在我十七歲時,忽然就被裝上了火車,經長途運輸運往雲南,身上別了一個標籤:屯墾戍邊。對此我沒有什麼怨言,只有一股油然而生的行貨感。對於這件事,在中國的文化傳統裡早有解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是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不是王;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我又不是王。我總覺得這種解釋還不如說我是個行貨更直接些。

古埃及的人以為,地球是圓的——如你所知,這是事實;古希臘的人卻以為,地是一塊平板,放在了大鯨魚的背上,鯨魚漂在海里,鯨魚背上一癢,就要亂蹭,然後就鬧地震——這就不是事實。羅素先生說,不能因此認為埃及人聰明,希臘人笨。埃及人住在空曠的地方,往四周一看,圓圓一圈地平線,得出正確的結論不難。希臘人住在多山、多地震的濱海地區,難怪要想到大海、鯨魚。同樣是人,生在曠野和生在山區,就有不同的見識。假若有人生為行貨,見識一定和生為貨主大有不同。後一方面的例子有美國《獨立宣言》,這是兩百年前一批北美的種植園主起草的檔案,照我們這裡的標準,通篇都是大逆不道的語言。至於前一方面的例子,中國的典籍裡多的是,從孔孟以降,講的全是行貨言論,尤其是和《獨立宣言》對照著讀,更是這樣。我對這種言論很不滿,打算加以批判。但要有個立腳點:我必須證明自己不是行貨——身為貨物,批判貨主是不對的。

這些年來,文化熱常盛不衰,西方的學術思潮一波波湧進了中國。有一些源於西方的學術思想正是我的噩夢——這些學術思想裡包括文化相對主義、功能學派,等等。說什麼文化是生活的工具(馬林諾夫斯基的功能論),沒有一種文化是低等的(文化相對主義),這些思想就是我的噩夢。從道理上講,這些觀點是對的,但要看怎麼個用法;遇上歪纏的人,什麼好觀點都要完蛋。舉例來說,江州大牢裡的宋江,他生活在一種獨特的文化之中(我們可以叫它宋朝的牢獄文化),按照這種文化的定義,他是戴宗手裡的行貨,他應該給戴宗送好處。他若對戴宗說,人人生而平等,我也是一個人,憑什麼說我是宗貨物?咱們這種文化是有毛病的。戴宗就可以說:宋公明,根據文化相對主義的原理,沒有一種文化有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