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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部分

上個圖釘。有人按了圖釘再拔下來,這樣車主找不到窟窿在哪兒,補胎時更困難。假如車子可以搬動,把它挪到難找的地方去,讓車主找不著它,也是一種選擇。這方面就說這麼多,因為我不想教壞。這些事使我想到了福柯先生的話:話語即權力。這話應該倒過來說:權力即話語。就以上面的例子來說,你要給人講“五講四美”,最好是戴上個紅箍。根據我對事實的瞭解,紅箍還不大夠用,最好穿上一身警服。“五講四美”雖然是些好話,講的時候最好有實力或者說是身份作為保證。話說到這個地步,可以說說當年和朋友討論蕭斯塔科維奇,他一說到思想、境界等等,我為什麼就一聲不吭——朋友倒是個很好的朋友,但我怕他挑我的毛病。

一般人從七歲開始走進教室,開始接受話語的薰陶。我覺得自己還要早些,因為從我記事時開始,外面總是裝著高音喇叭,沒黑沒夜地亂嚷嚷。從這些話裡我知道了土平爐可以鍊鋼,這種東西和做飯的灶相仿,裝了一臺小鼓風機,嗡嗡地響著,好像一窩飛行的屎克螂。煉出的東西是一團團火紅的粘在一起的鍋片子,看起來是牛屎的樣子。有一位手持鋼釺的叔叔說,這就是鋼。那一年我只有六歲,以後有好長一段時間,一聽到鋼鐵這個詞,我就會想到牛屎。從那些話裡我還知道了一畝地可以產三十萬斤糧,然後我們就餓得要死。總而言之,從小我對講出來的話就不大相信,越是聲色俱厲,嗓門高亢,我越是不信,這種懷疑態度起源於我飢餓的肚腸。和任何話語相比,飢餓都是更大的真理。除了懷疑話語,我還有一個惡習,就是吃鉛筆。上小學時,在課桌後面一坐定就開始吃。那種鉛筆一毛三一支,後面有橡皮頭。我從後面吃起,先吃掉柔軟可口的橡皮,再吃掉柔韌爽口的鐵皮,吃到木頭筆桿以後,軟糟糟的沒什麼味道,但有一點香料味,誘使我接著吃。終於把整支鉛筆吃得只剩了一支鉛芯,用橡皮膏纏上接著使。除了鉛筆之外,課本、練習本,甚至課桌都可以吃。我說到的這些東西,有些被吃掉了,有些被啃得十分狼藉。這也是一個真理,但沒有用話語來表達過:飢餓可以把小孩子變成白蟻。

這個世界上有個很大的誤會,那就是以為人的種種想法都是由話語教出來的。假設如此,話語就是思維的樣板。我說它是個誤會,是因為世界還有陰的一面。除此之外,同樣的話語也可能教出些很不同的想法。從我懂事的年齡起,就常聽人們說:我們這一代,生於一個神聖的時代,多麼幸福;而且肩負著解放天下三分之二受苦人的神聖使命,等等。同年齡的人聽了都很振奮,很愛聽,但我總有點疑問,這麼多美事怎麼都叫我趕上了。除此之外,我以為這種說法不夠含蓄。而含蓄是我們的家教。在三年困難時期,有一天開飯時,每人碗裡有一小片臘肉。我弟弟見了以後,按捺不住心中的狂喜,衝上陽臺,朝全世界放聲高呼:我們家吃大魚大肉了!結果是被我爸爸拖回來臭揍了一頓。經過這樣的教育,我一直比較深沉。所以聽到別人說我們多麼幸福,多麼神聖,別人在受苦,我們沒有受等等,心裡老在想著:假如我們真遇上了這麼多美事,不把它說出來會不會更好。當然,這不是說,我不想履行自己的神聖職責。對於天下三分之二的受苦人,我是這麼想的:與其大呼小叫說要去解放他們,讓人家苦等,倒不如一聲不吭,忽然有一天把他們解放,給他們一個意外驚喜。總而言之,我總是從實際的方面去考慮,而且考慮得很周到。幼年的經歷、家教和天性謹慎,是我變得沉默的起因。

《王小波全集》 第一卷沉默的大多數(2)

在我小時候,話語好像是一池冷水,它使我一身一身起雞皮疙瘩。但不管怎麼說吧,人來到世間,彷彿是來游泳的,遲早要跳進去。我可沒有想到自己會保持沉默直到四十歲,假如想到了,未必有繼續生活的勇氣。不管怎麼說吧,我聽到的話也不總是那麼瘋,是一陣瘋,一陣不瘋。所以在十四歲之前,我並沒有終身沉默的決心。

小的時候,我們只有聽人說話的份兒。當我的同齡人開始說話時,給我一種極惡劣的印象。有位朋友寫了一本書,寫的是自己在“文革”中的遭遇,書名為《血統》。可以想見,她出身不好。她要我給她的書寫個序。這件事使我想起來自己在那些年的所見所聞。“文革”開始時,我十四歲,正上初中一年級。有一天,忽然發生了驚人的變化,班上的一部分同學忽然變成了紅五類,另一部分則成了黑五類。我自己的情況特殊,還說不清是哪一類。當然,這紅和黑的說法並不是我們發明出來,這個變化也不是由我們發起的。在這方面我們毫無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