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故我知道一些,考證也會,但就是不肯這麼寫。年輕時讀過莎翁的劇本《捕風捉影》,有一場戲是一個使女和就要出嫁的小姐耍貧嘴,貧到後來有點葷。其中有一句是這麼說的:“小姐死後進天堂,一定是臉朝上!”古往今來的莎學家們引經據典,考了又考,注了又注,文化氣氛越來越濃烈,但越注越讓人看不懂。只有一家注得簡明,說:這是個與性有關的、粗俗不堪的比喻。這就沒什麼文化味,但照我看來,也就是這家注得對。要是文化氛圍和明辨是非不可兼得的話,我寧願明辨是非,不要文化氛圍。但這回我想改改作風,不再耍貧嘴,我也引經據典地說點事情,這樣不會得罪人。
羅素先生說,在古代的西方,大概就數古希臘人最為文明,比其他人等聰明得多。但要論對世界的看法,他們的想法就不大對頭——他們以為整個世界是個大沙盤,擱在一條大鯨魚的背上。鯨魚又漂在一望無際的海上。成年扛著這麼個東西,鯨魚背上難受,偶爾蹭個癢癢,這時就鬧地震。古埃及的人看法比他們正確,他們認為大地是個球形,浮在虛空之中。埃及人還算過地球的直徑,居然算得十分之準。這種見識上的差異源於他們住的地方不同:埃及人住在空曠的地方,舉目四望,周圍是一圈地平線,和螞蟻爬上籃球時的感覺一模一樣,所以說地是個球。希臘人住在多山的群島上,往四周一看,支離破碎,這邊山那邊海。他們那裡還老鬧地震,所以就想出了沙盤鯨魚之說。羅素舉這個例子是要說,人們的見識總要受處境的限制,這種限制既不知不覺,又牢不可破——這是一個極好的說明。
中國古人對世界的看法是:天圓地方,人在中間,堂堂正正,這是天經地義。誰要對此有懷疑,必是妖孽之類。這是因為地上全是四四方方的耕地,天上則是圓圓的穹隆蓋,睜開眼一看,正是天圓地方。其實這說法有漏洞,隨便哪個木匠都能指出來:一個圓,一個方,鬥在一起不合榫。要麼都圓,要麼都方才合理,但我不記得哪個木匠敢跳出來反對天經地義。其實哪有什麼天經地義,只有些四四方方的地界,方塊好畫呀。人自己把它畫出來,又把自己陷在裡面了。順便說一句,中國文人老說“三光日月星”,還自以為概括得全面。但隨便哪個北方的愛斯基摩人聽了都不認為這是什麼學問。天上何止有三光?還有一光——北極光!要是倒回幾百年去,你和一個少年氣盛的文人講這些道理,他不僅聽不進,還要到衙門裡去揭發你,說你是個亂黨——其實,想要明白些道理,不能覺得什麼順眼就信什麼,還要聽得進別人說。當然,這道理只對那些想要知道真理的人適用。
本篇最初發表於1996年12月20日《南方週末》。
《王小波全集》 第一卷優越感種種
我在美國留學時,認識不少猶太人——教授裡有猶太人,同學裡也有猶太人。我和他們處得不壞,但在他們面前總有點不自在。這是因為猶太教說,猶太人是上帝的選民;換言之,只有他們可以上天堂,或者是有進天堂的優先權,別人則大抵都是要下地獄的。我和一位猶太同學看起來都是一樣的人,可以平等相交,但也只是今生今世的事。死了以後就會完全
兩樣:他因為是上帝的選民,必然直升天堂;而我則未被選中,所以是地獄的後備力量。地獄這個地方我雖沒去過,但從書上看到了一些,其中有些地方就和全聚德烤鴨店的廚房相仿。我到了那裡,十之八九會像鴨子一樣,被人吊起來烤——我並不確切知道,只是這樣猜測。本來可以問問猶太同學,但我又不肯問,怕他以為我是求他利用自己選民的身份,替我在上帝面前美言幾句,給我找個在地獄裡燒鍋爐的事幹,自己不挨烤,點起火來烤別人——這雖是較好的安排,但我當時年輕氣盛,傲得很,不肯走這種後門。我對猶太同學和老師抱有最赤誠的好感,認為他們既聰明,又勤奮;就是他們節儉的品行也對我的胃口:我本人就是個省儉的人。但一想到他們是選民,我不是選民,心裡總有點不對勁。
我們民族的文化裡也有這一類的東西:以天朝大國自居,把外國人叫做“洋鬼子”。這雖是些沒了味的老話,但它的影響還在。我有幾位外國朋友,他們有時用自嘲的口氣說:我是個洋鬼子。這就相當於我對猶太同學說:選民先生,我是隻地獄裡的烤鴨。諷刺意味甚濃。我很不喜歡聽到這樣的話——既不願聽到人說別人是鬼子,也不願聽人說自己是洋鬼子。相比之下,尤其不喜歡聽人說別人是洋鬼子。這世界上各個民族都有自己的文化,這些文化都有特異性,就如每個人都與別人有些差異。人活在世上,看到了這些差異,就想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