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露出毒牙的蛇,它們雖然已經感到冬天的威脅,但還沒有凍僵呢——朗誦這篇文章,當然是希望對方領會到自己是條毒蛇這一事實,並且感到不寒而慄。據我所見,這個希望落空了。後來雙方都朗誦另一篇光輝著作《敦促杜聿明等投降書》,這顯然是把對方看成了反動派,準備接受他們的投降,但是對方又沒有這種自覺性。最後的結果當然是刀兵相見,打了起來。這以後的事雖然有趣,但已出了本文的範圍。
“文化革命”裡的兩派之爭,有一個階段,雖不屬論戰,但也非常有趣,那就是兩派都想證明對方成分不純或者道德敗壞,要麼發現對方庇護了大叛徒、走資派,要麼逮住他們幹了有虧德行的事。在後一個方面,只要有某派的一對青年男女呆在一個屋子裡,對立面必派出一支精悍隊伍埋伏在外面,覺得裡面火候差不多了,就踹門進去。我住的地方知識分子成堆,而這些事又都是知識分子所為。從表面上看,雙方都是斯文人,其實兇蠻得很。這使我感到,僅用言辭來證明自己比對方道德優越,實在是件不容易的事。因此有時候人們的確很難抑制自己的行動慾望。
現在,任何一個有理智的人都不會認為,討論問題的正當方式是把對方說成反動派、毒蛇,並且設法去捉他們的奸。然而,假如是有關誰好誰壞的爭論,假如不是因外力而中止,就會得到這種結果。因為你覺得自己是好的,對方是壞的,而對方持有相反的看法,每一句辯駁都會加深惡意。惡意到了一定程度,就會訴諸行動:假設你有權力,就給對方組織處理;有武力,就讓對方頭破血流;什麼都沒有的也會恫嚇檢舉。一般來說,真理是越辯越明,但以這種方式爭論,總是越辯越不明,你在哪個領域爭論,哪個領域就遭到損害。爭論的結果既然是有人好,有人壞;那麼好人該有好報,壞人該有壞下場,當然是不言自明。前前蘇聯曾在遺傳學方面展開了這種爭論,給生物學和生物學家帶來了很大的損害。我國在文化領域裡有過好多次這種論爭,得到了什麼結果,也很容易看出來。
現在我已是個中年人,我們社會里新的轟轟烈烈的文化事件也很少發生了,但我發現人們的論戰方式並沒有大的改變,還是要爭誰好誰壞。很難聽的話是不說了,但是罵人也可以不帶髒字。現在最大規模的文化事件就是上演了一部新的電視劇或是電影,到底該為此表示悲哀,還是為之慶幸,我還拿不準,但是圍繞著這種文化事件發生的爭論之中,還有讓人大吃一驚的言論。舉例來說,前不久上演了一部電視劇《唐明皇》,有一部分人說不好看,劇組的成員和一部分記者就開了個研討會,會議紀要登在《中國電視報》上。我記得製片人的發言探討了反對《唐》劇者的民族精神、國學修為、道德水準諸方面,甚至認為那些朋友的智商都不高;唯一令人慶幸的是,還沒有探討那些朋友的先人祖宗。從此之後,我再不敢去看任何一部國產電視劇,我怕我白髮蒼蒼的老母親忽然知道自己生了個傻兒子而傷心——因為學習成績好,我媽一直以為我很聰明。去看電影,尤其是國產電影,也有類似的危險。這種危險表現在兩個方面:看了好電影不覺得好,你就不夠好;看了壞電影不覺得壞,你就成了壞蛋。有一些電影在國際上得了獎,我看了以後也覺得不壞,但有些評論者說,這些電影簡直是在賣國,如此說來,我也有背叛祖國的情緒了——誰敢拿自己的人品去冒這種風險?
我現在既不看國產電影,也不看國產電視劇,而且不看中國當代作家的小說。比方說,賈平凹先生的《廢都》,我就堅決不肯看,生怕看了以後會喜歡——雖然我在性道德上是無懈可擊的,但我深知,不是每個人都像我老婆那樣瞭解我。事實上,你只要關心文化領域的事,就可能介入了論戰的某一方,自身也不得清白,這種事最好還是避免。假如人人都像我這樣,我國的文化事業前景堪虞,不過我也管不了這麼多。不管影視也好,文學也罷,倘若屬於藝術的範疇,人就可以放心大膽地去欣賞,至不濟落個欣賞水平低的評價;一扯到道德問題,就讓人裹足不前了。這種怯懦並不是因為我們不重視道德問題,而恰恰是因為我們很重視道德問題。假如我幹了不道德的事,我樂於受到指責,並且負起責任;但這種不道德決不能是喜歡或不喜歡某個電影。
假如我不看電影,不看小說,還可以關心一下正經學問,讀點理論文章、學術論文。文科的文章往往要說,作者以馬列主義為指南,以辯證唯物主義為指導思想,為了什麼什麼等等。一篇文章我往往只敢看到這裡,因為我害怕看完後不能同意作者的觀點,就要冒反對馬列主義的危險。誠然,我可以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