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要吃魚——脫了衣服,趴下吧,給我們表演一下臥冰求魚——我世伯就此落下病根,健康全毀了。當然,學生都是混蛋,但我世伯也懊悔當初講得太肉麻。假如不講那些肉麻故事,捱揍也是免不了,但學生怎麼也想不出這麼絕的方法來作踐他。他倒願意在頭上挨皮帶,但豈可得乎……我總是說笑話來安慰他:你沒給他們講“割股療親”,就該說是不幸之中的大幸,要不然,學生片了你,豈不更壞?但他聽了不覺得可笑。時至今日,一聽到二十四孝,他就渾身起雞皮疙瘩。
我對國學的看法是:這種東西實在厲害。最可怕之處就在那個“國”字。頂著這個字,誰還敢有不同意見?這種套子套上脖子,想把它再扯下來是枉然的;否則也不至於套了好幾千年。它的誘人之處也在這個“國”字,搶到這個制高點,就可以壓制一切不同意見;所以它對一切想在思想領域裡巧取豪奪的不良分子都有莫大的誘惑力。你說它是史學也好,哲學也罷,我都不反對——倘若此文對正經史學家哲學家有了得罪之處,我深表歉意——但你不該否認它有成為棍子的潛力。想當年,像姚文元之類的思想流氓拿階級鬥爭當棍子,打死打傷了無數人。現在有人又在造一根漂亮棍子。它實在太漂亮了,簡直是完美無缺。我懷疑除了落進思想流氓手中變成一種兇器之外,它還能有什麼用場。鑑於有這種危險,我建議大家都不要做上帝夢,也別做聖人夢,以免頭上鮮血淋漓。
對於什麼叫美好道德、什麼叫善良,我有個最本分的考慮:認真地思索,真誠地明辨是非,有這種態度,大概就可算是善良吧。說具體些,如羅素所說,不計成敗利鈍地追求客觀真理,這該是種美德吧?知識本身該算一種善吧?科學知識分子說這就夠了,人文知識分子卻來扳槓。他們說,這種樸素的善惡觀,造成了多少罪孽!現代的科技文明使人類迷失了方向,科學又造出了毀滅世界的武器。好吧,這些說法也對。可是翻過來看看,人文知識分子又給思想流氓們造了多少兇器、多少混淆是非的煙霧彈!翻過來倒過去,沒有一種知識分子是清白無辜的。所以我建議把看不清楚的事撇開,就從知識分子本身的利害來考慮問題——從這種利害出發,考慮我們該有何種道德、何種信念。至於該給老百姓(包括我們自己在內)灌輸些什麼,最好讓領導上去考慮。我覺得領導上辦這些事能行,用不著別人幫忙。
作為一個知識分子,我對信念的看法是:人活在世上,自會形成信念。對我本人來說,學習自然科學、閱讀文學作品、看人文科學的書籍,乃至旅行、戀愛,無不有助於形成我的信念,構造我的價值觀。一種學問、一本書,假如不對我的價值觀發生作用(姑不論其大小,我要求它是有作用的),就不值得一學,不值得一看。有一個公開的秘密就是:任何一個知識分子,只要他有了成就,就會形成自己的哲學、自己的信念。托爾斯泰是這樣,維納也是這樣。到目前為止,我還看不出自己有要死的跡象,所以不想最終皈依什麼——這塊地方我給自己留著,它將是我一生事業的終結之處,我的精神墓地。不斷地學習和追求,這可是人生在世最有趣的事啊,要把這件趣事從生活中去掉,倒不如把我給閹了……你有種美好的信念,我很尊重,但要硬塞給我,我就不那麼樂意。打個粗俗的比方,你的爸爸不能代替我的爸爸,更不能代替天下人的爸爸啊。這種看法會遭到反對,你會說:有些人就是笨,老也形不成信念,也管不了自己,就這麼渾渾噩噩地活著,簡直是種災難!所以,必須有種普遍適用的信念,我們給它加點壓力,灌到他們腦子裡!你倒說說看,這再不叫意識形態,什麼叫意識形態?假如你像我老師那麼門兒清,我也不至於把腦袋搖掉,但還是要說:不是所有的人都那麼笨,總要留點餘地呀。再說,到底要灌誰?用多大壓力?只灌別人,還是連你在內?灌來灌去,可別都灌傻了呀。在科技發達的二十一世紀,你給咱們鬧出一窩十幾億傻人,怎麼個過法嘛……
本篇最初發表於1996年第2期《東方》雜誌。
《王小波全集》 第一卷花剌子模信使問題(1)
據野史記載,中亞古國花剌子模有一古怪的風俗,凡是給君王帶來好訊息的信使,就會得到提升,給君王帶來壞訊息的人則會被送去喂老虎。於是將帥出征在外,凡麾下將士有功,就派他們給君王送好訊息,以使他們得到提升;有罪,則派去送壞訊息,順便給國王的老虎送去食物。花剌子模是否真有這種風俗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個故事所具有的說明意義,對它可以舉一反三。敏銳的讀者馬上就能發現,花剌子模的君王有一種近似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