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知道這不對,但誰都不敢講。這道理很明白:以其昏昏,使人昭昭,這怎麼成呢。
解幾何題和程式設計序都是對自己智力的考驗。透過了考驗(解對了一道題或者編對一段程式),有種大便通暢似的暢快之感。我很希望中國的皇帝解過習題,而且還解對了幾道。假如是這樣,皇帝和我們就有了共同的體驗,可以溝通了。程式設計也好,解幾何題也罷,一開始時,你總是很笨的。不用蒙師來打手板,也不用學官來打屁股,你自己心裡知道:程式死在機器裡,題也做不出來,不笨還能說是很聰明的嗎?後來程式能走通,題目也能做出來,不光有大便通暢之感,還感覺自己正在變得聰明——人活在世界上,需要這樣的經歷:做成了一件事,又做成一件事,逐漸地對自己要做的事有了把握。從書上看到,有很多大學問家都有這樣的心路歷程。
但是還有些大學問家有著另外一種經歷:他大概沒有做對過什麼習題,也沒有編對過什麼程式,只是忽然間想通了一個大道理,覺得自己都對,凡不同意自己的都是禽獸之類。這種豁然貫通之感把他自己都感動了,以至於他覺得自己用不著什麼證明,必定是很聰明。以後要做的事情只是要養吾浩然正氣——換言之,保持自己對自己的感動,這就是他總是有理的原因。這種學問家在我們中國挺多的,名氣也很大。但不管怎麼說吧,比之浩然正氣,我還是更相信“共同體驗”。
歷史不是我的本行,但它是我胡思亂想的領域——誰都知道近代中國少了一次變法。但我總覺得康梁也好,六君子也罷,倡導變法夠分量,真要領導著把法變成,恐怕還是不行的。要建成一個近代國家,有很多技術性的工作要做,迂夫子是做不來的。要是康熙皇帝來領導,希望還大些——當然,這是假設皇上做過習題。
本篇最初發表於1997年3月28日《南方週末》。發表時題目為“共同體驗”。
《王小波全集》 第一卷拒絕恭維
在美國時,常看“笑星”考斯比的節目。有一次他講了這麼一個笑話:小時候,他以為自己就是耶穌基督。這是因為每次他一人在家時,都要像一切小鬼一樣,把屋裡鬧得一團糟。他媽回家時,站在門口,看到家裡像發過一場大水,難免要目瞪口呆,從嘴角滾出一句來:啊呀,我的耶穌基督……他以為是說他呢。這種事情經常發生,他的這種想法也越來越牢
固,以至於後來到了教堂裡,聽到大家熱情地讚美基督,他總以為是在誇他,心裡難免麻酥酥的,搖頭晃腦暗自臭美一番。人家高叫“讚美耶穌我們的救主”,他就禁不住要答應出來。再以後,他爹他媽發現這個小鬼頭不正常,除了給他兩個大耳光,還帶他去看心理醫生。最後他終於不勝痛苦地瞭解到,原來他不是耶穌,也不是救世主——當然,這個故事講到這個地步,就一點都不逗了。這後半截是我加上的。
我小的時候,常到鄰居家裡去玩。那邊有個孩子,比我小好幾歲,經常獨自在家。他不亂折騰,總是安安靜靜跪在一個方凳上聽五斗櫥上一個匣子——那東西后來我們拆開過,發現裡面有四個燈,一個聲音粗啞的舌簧喇叭,總而言之,是個破爛貨——裡面說著些費解的話,但他屏息聽著。終於等到一篇文章唸完,廣播員端正聲音,一本正經地說道:革命的同志們,無產階級革命派的戰友們……這孩子馬上很清脆地答應了兩聲,跳到地上揚塵舞蹈一番。其實匣子裡叫的不是他。剛把屁股簾摘掉沒幾天,他還遠夠不上是同志和戰友,但你也擋不住他高興。因為他覺得自己除了名字張三李四考斯比之外,終於有了個冠冕堂皇的字號,至於這名號是同志、戰友還是救世主,那還在其次。我現在說到的,是當人誤以為自己擁有一個名號時的張狂之態。對於我想要說到的事,這只是個開場白。
當你真正擁有一個冠冕堂皇的字號時,真正臭美的時候就到了。有一個時期,匣子裡總在稱讚革命小將,說他們最敢闖,最有造反精神。所有歲數不大,當得起那個“小”字的人,在臭美之餘,還想做點什麼,就擁到學校裡去打老師。在我們學校裡,小將們不光打了老師,把老師的爹媽都打了。這對老夫婦不勝羞辱,就上吊自殺了。打老師的事與我無關,但我以為這是極可恥的事。幹過這些事的同學後來也同意我的看法,但就是搞不明白,自己當時為什麼像吃了蜜蜂屎一樣,一味地輕狂。國外的文獻上對這些事有種解釋,說當時的青春期少男少女穿身舊軍裝,到大街上揮舞皮帶,是性的象徵。但我覺得這種解釋是不對的。我的同齡人還不至於從性這方面來考慮問題。
小將的時期很快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