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圖書館的文史部的,看數學學報幹什麼。我的腦子老像有一大群人在朝四面八方亂扯。李衛公和紅拂跑到洛陽城的廢土地廟裡靠偷人家的菜過活時,他的腦子裡也是這樣。除此之外,他還老要自怨自艾,說:我幹嗎要去喝那些黃湯子呢?不喝也死不了的。我幹嗎要上別人房頂上去跑呢?人家打我兩下就打兩下吧——全是些不知所云的昏話。總而言之,他心緒紛亂,情緒低沉。
《王小波全集》 第四卷紅拂夜奔:第四章(2)
但是衛公畢竟是衛公,在這樣的心情之下,幹起缺德事來,分寸絲毫不亂。偷了人家的土豆、芋頭,還知道把秧子栽回坑裡去。人家來刨土豆,一看底下沒結土豆,就以為是沒長好。如果是偷南瓜,就用刀子把南瓜肉挖走,把瓜瓤裝回去,再把外皮重新拼起來。人家收南瓜時,看到瓜大空心,就記在種籽商的賬上,下回再也不買他的種。如果他偷黃瓜茄子,總是把大的偷走,在原來的地方移上中個的,中個的地方移上小個的,園主一看,以為自己見了鬼:滿園的瓜果越長越小,最後都長沒了。如果他偷別人一棵白菜,準把剩下的全拔起來,栽到相鄰的園裡去,讓兩位園主相互廝打。這說明缺德也有天才,衛公就是這樣的天才。這片菜園子總是沒有人,偶爾有人來收拾一下,也不久待。除了大家都有別的事之外,還有一個原因,因為這裡有股氣味,十分的厚重。紅拂問李靖這是什麼味時,衛公說是菜園子味。後來又說是蔬菜味。其實那是大糞味,只不過是經過發酵長了蛆的大糞,味道很特別——臭味雖然不夠猛烈,但是十分滯重並且令人噁心。人們拿這種物質來澆菜。但是他不想這樣告訴紅拂,恐怕她知道了這些,就再也不肯吃這些蔬菜了。
在洛陽城的那個廢土地廟後面有一口淺水井,井水綠油油的不大幹淨,裡面還有無數的青蛙,當你走近它時,那些青蛙紛紛跳下水去,井裡就撲嗵撲嗵地亂響。李衛公拿了一個棉花團浸了自己的尿,拴在一根線上放到井裡捉青蛙,然後又從井裡打水燒來喝。後來他又把這種水盛在一個大碗裡叫紅拂來喝。開頭紅拂想要提醒他一句:這水裡有他的尿。但是又想到自己已經把頭髮鉸了跑出來,這件事已經沒有挽回的餘地,就把水接過來,惡狠狠地盯了它半天,然後猛地喝了一大口。出乎意料地發現這種水倒沒有很厲害的騷味——這件事叫我想起我在農村時淘井的事來,我們吃水的井底下其實臭得很厲害,誰都不願意淘井,因為它可以使你對生活失去信心——除此之外,紅拂還下定了決心,不為和李靖私奔的事而後悔,所以在任何時候都要往好處想。比方說,雖然現在要喝這種不乾淨的水,但是起碼不用拖著三丈長的頭髮走來走去,實在輕鬆多了。三丈長的頭髮雖然好看,但是它要從頭皮上吸收營養,所以就會使人頭腦昏昏沉沉,並且落下耳鳴的毛病。人家還說,蓄了一輩子長髮的人死掉以後,你把她的腦殼破開,一下子找不到腦子——腦子已經縮到花生米那麼大,附在後腦殼的某個地方,其他地方是空的。這種情形在那人活著的時候敲她的腦殼就能聽出來,所以紅拂在楊府裡經常敲自己的腦殼,只是因留長髮留得耳鳴,故而聽不出空了沒有。但是公平地講,頭髮也有很多好處。因為它是活的東西,所以冬暖夏涼,比任何臥具都要好,在蓄長髮的時候,紅拂既不需要睡衣,也不要鴨絨被或者涼蓆,只要裹在頭髮裡就可以睡著了,但是偏偏有那些東西。現在沒有了頭髮,迫切需要睡衣、被子、席子,但又沒有,只有泥地上的一堆茅草。
我們還沒有說到李靖和紅拂做愛的情形,李衛公以為紅拂既然和他私奔,這件事就屬自然。但是他首次向紅拂提出時,她瞪了他好半天,然後才用喝水時那種毅然決然的神情說:好吧。然後就把衣服都脫掉,說:這件事我可是一點都不懂。等幹完了以後,她坐起來說:這件事一點都不好玩。假如虯髯公知道她是這樣草率地行了苟且之事,一定會氣壞了。
有關這件事,紅拂後來是這麼說的:我從楊府裡跑出來找衛公,本來是想找點有意思的事幹幹,誰知一見了面他就用那個肉棍子扎我——這件事有什麼意思呀!這段話說明紅拂對性生活的態度始終不積極,她私奔的理由只是追求有趣。在此之前她已經知道了衛公是個怪人,證明了費爾馬定理,並且害死了半城的人,因此她就認定了衛公一定是個很有趣的人,跑來找他。這件事叫我想起了十五年前發生的事,那一年是1977年,我在一個小工廠裡當工人。有一位數學界的前輩陳景潤在哥德巴赫猜想的證明方面取得了進展,而且陳前輩當時是光棍一條。我的女同事們知道了這個訊息,就紛紛寫信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