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燈 巨大 直達底部
親,雙擊螢幕即可自動滾動
第49部分

他的腮幫子還沒有後來那麼寬大,他只不過是個面頰鬆弛的人罷了。楊素家裡有個石頭花園,裡面的一切都是石頭的,比方說,水池是青石砌出來的,花壇是五色的碎石拼的;除此之外的一切都是白色花崗石砌成的。那些石頭裡包含的白色的雲母片在太陽下閃著白光。正午時分,虯髯公總是盤腿坐在花園裡,頂著陽光,嘴裡費力地嚼著鞋子,這時候他滿臉都是油汗。透過青色的半透明的腮幫,可以看見他的舌頭像怪蛇一樣在麻鞋中間拌來拌去,這個景象真是十個畢加索也畫不出來。這時候紅拂從外面回來,他總是費力地想站起來,想把嘴裡的鞋子拿出來。而看到這種樣子,紅拂總是皺緊了眉頭,加快了腳步跑開了。

《王小波全集》 第四卷紅拂夜奔:第一章(7)

石頭花園旁邊有一座石頭房子,是兩層樓。虯髯公和紅拂就住在裡面,那座房子也是白色的花崗岩做的,石頭門扇,石頭的窗欞,窗格子上鑲著白色的雲母,在陽光下,那些雲母也在閃著光。紅拂急匆匆跑過去時,身上穿著閃亮的皮衣服。這就是說,她到外面去了。有時候她也會穿著藍底白花的蠟染布和服走出來,這就是說,她要向虯髯公學劍了。她從來沒有和虯髯公說過話。如果這不可信的話,那麼可以說她從來沒有用自己的聲音和虯髯公說過話。在太尉府裡,姑娘們都用一種訓練出來的嗓音說話,那種聲音就像小鳥“啾啾”的叫聲一樣,或者說像雞脖子被踩住了一樣,假如不注意就聽不見。這是因為那種聲音的頻率太高,幾乎屬於超聲波。看到了這種情形,或者聽到了這種聲音,虯髯公就把鞋坯子吐到地上(那東西溼淋淋軟綿綿,就像剛生出的死羊羔),跑到屋裡去把劍拿出來,教給紅拂至高無上的劍法。這件事我以為是好的。我是過來人,年輕時過過艱苦的生活,受過嚴格的訓練,所以我說這些事是好的。當然,我的艱苦不是每頓只准吃半個雞蛋,頭上蓄著三丈長的頭髮,剛洗過頭時,頭頂有二百斤重。我說的艱苦是指去插隊,接受思想改造,等等。我所受的訓練也不是用長劍斬蒼蠅腦袋,而是要把整本的毛主席語錄背下來。不管這些艱苦和訓練是哪一種,總之是好的。未曾經歷這樣的訓練,我們既沒有觀賞性,也沒有實用性。經訓練以後,兩種性質就會都有了。

虯髯公說,紅拂是他的紅顏知己。可憐他連這位紅顏知己的嗓音都沒聽見過。他只聽見一陣陣“啾啾”的聲音,虯髯公不知道在太尉府裡誰說話都是這樣的,他還以為紅拂說話就是那種聲音呢。他教紅拂劍術倒是盡心盡力的,為此每天都要到外面臭烘烘的公共廁所裡去抓蒼蠅。除了氣味難聞一點,蒼蠅倒不難捉。最難的是要把劍磨到對蒼蠅的脖子來說鋒利,幹這種工作最好是有顯微鏡,但是虯髯公卻沒有這東西。隨著劍術的精進,還要練習斬蚊子,斬蠓蟲,磨劍的任務越來越重。而紅拂一點也不想分擔磨劍的任務。幸虧紅拂總是停留在斬蒼蠅的地步,否則虯髯公一定要變成個瞎子。就是這樣,虯髯公教了半年劍後,就變成了三百度的近視眼。幸虧他斬蒼蠅用不著看,聽聲音也能砍到。

後來虯髯公也承認,紅拂根本學不會用劍,她充其量也就能學到把蒼蠅砍成亂七八糟的兩塊。這是因為女人不可能以用劍為主業,她們的主業是保持漂亮、生孩子等等。但是他還是盡心盡力地教,因為除了打麻鞋和用劍,他再不會別的了;而打麻鞋根本討不到女人的歡心。教劍的時候,虯髯公又禁不住要一本正經。這是因為劍術是他的事業,他不可能不一本正經。他把每一隻被斬落的蒼蠅都揀起來,盛進一個小紙盒,把頭和身子拼好,埋葬後,還要在地上插上一個寫有“蒼蠅之冢”的竹籤。葬完了蒼蠅,虯髯公要對紅拂解釋尊重對手(哪怕它是一隻蒼蠅)是劍客應有的道德,但是紅拂早跑得沒影了。

紅拂永遠成不了劍客,這是因為她不能從劍術的精進裡得到樂趣。偶爾她砍中了蒼蠅,就“啾啾”地尖叫著“砍中了”,扔下劍跑了。她不可能像虯髯公那樣,劍尖垂地,認真地察看蒼蠅的軌跡。假如那一劍正確地砍掉了蒼蠅的腦袋,沒頭蒼蠅就會呈螺旋狀升上天去。落下來時,虯髯公正好拿出紙棺材來接住它。虯髯公不知斬過了多少蒼蠅的腦袋,但是再斬時,他還是那麼認真,不管它是綠豆蠅、灰麻蠅,還是大肚子母蒼蠅。虯髯公還給紅拂表演過斬蚊子,但是她打著呵欠說,這不好看。虯髯公還給她表演了斬蠓蟲的絕技,紅拂卻說:你裝神弄鬼地幹什麼?原來她根本沒看見斬了什麼。其實只要仔細看,是可以看到的。但是紅拂不想仔細看,她只想換衣服去逛大街。女人就是有這種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