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象使薛嵩感到鬱悶,久而久之,他變得嗓音低沉。在冷天裡他呵出一口白氣,定睛一看,發現它也是灰的。這樣,這個故事就有了一個灰色的開始,這種色調和中古這個時代一致。在中古時,人們用灶灰來染布,婦女用草灰當粉來用,所以到處都是灰色的。薛嵩總想做點不同凡響的事情。比方說,寫些道德文章,以便成為聖人;發表些政治上的宏論,以便成為名臣;為大唐朝開闢疆土,成為一代名將。他總覺得後一件事情比較容易,自己也比較在行。這當然是毫無根據的狂想……
後來,薛嵩買到了一紙任命,到湘西來做節度使。節度使是晚唐時最大的官職,有些節度使比皇帝還要大。薛嵩覺得自己中了頭彩,就變賣了自己的萬貫家財,買了儀仗、馬匹和兵器,僱傭了一批士兵,離開了那座灰磚砌成的大城,到這紅土山坡上建功立業。後來,他在這片紅土山坡上栽了樹,種了竹子,建立了寨子,為了紀念自己在長安城裡那座豪華住宅,他把自己的竹樓蓋成了三重簷的式樣,這個式樣的特點是雨季一來就漏得厲害。他還給自己造了一座後園,在園裡挖了一個池塘,就這樣住下去;遇到了旱季裡的好天氣,就把長了綠黴的衣甲拿出來曬。過了一些年,薛嵩和他的兵都老了。薛嵩開始懷念那座灰色的長安城,但他總也不會忘記建功立業的雄心。
與此同時,我坐在萬壽寺的配殿裡,頭頂上還有一塊豆腐乾大小的傷疤。這塊疤正在收縮,使我的頭皮緊繃繃。我和薛嵩之間有千年之隔,又有千里之隔。如果硬要說我們之間有什麼關係,實在難以想象。但我總要把自己往薛嵩身上想——除了他,我不知還有什麼可供我來想象:過去我可能到過熱帶地方,見過三重簷的竹樓,還給自己挖過一個池塘;我在那裡懷念眼前這座灰色的北京城,並且總不能忘記自己建功立業的決心——這樣想並非無理。但假如我真的這樣想過,就是個蠢東西。
過去某個時候,薛嵩的故事是在長安城裡開始的,到了湘西的紅土山坡上,才和現在的開始會合。這就使現在的薛嵩多了一個灰色的回憶,除此之外,還多了一些僱傭兵。我覺得這樣很好,人多一點熱鬧。
薛嵩部下的僱傭兵在找到僱主之前是一夥無賴,坐在長安城外曬太陽——從早上起來,就坐在城門口,要等很久才能等到太陽。這樣看來,太陽好像很寶貴,但現在去曬,肯定要起痱子。長安城門口有一排排的長條凳,上面坐滿了這種人,腳下放著一塊牌子,寫著:願去南方當兵,願去北方當兵,或者是願去任何地方當兵;在這行字下面是索要的安家費。薛嵩既然付得起買官的錢,也就付得起僱傭兵的安家費。當然,這些錢不能白給,當場就要請刺字匠在這些兵臉上刺字,在左頰上刺下“鳳凰軍”,在右頰上刺下“親軍營”。這些刺下的字就是薛嵩和他們的契約。有了這六個字做保證,薛嵩覺得有了一批自己人,再不是孤零零的。不幸的是這個刺字匠和這些兵認識,所以把字跡刺得很淺,還沒等走到湘西,那些字跡就都不見了,於是薛嵩又覺得自己還是孤零零的一個人了。
《王小波全集》 第三卷我的過去一片朦朧(3)
在這種情況下,薛嵩當然覺得自己錢花得不值,想要請人來在士兵臉上補刺,但那些兵都不幹,並且以譁變相威脅。此時薛嵩幹出了一件不雅的事情:他把褲子脫了下來,請他們看他的屁股。薛嵩為了和士兵同甘共苦,並且表示紮根湘西的決心,也請刺字匠刺了兩行字,左邊的是“鳳凰軍”,右邊的是“節度使”。但他以為自己是朝廷大員,這些字不能刺在臉上,所以刺在了屁股上。不幸的是,屁股上的字也不能打動那些僱傭兵。而且這兩行字刺得非常之深,一輩子都掉不了。所以,這會是薛嵩的終身笑柄。那些兵看了這些字就往上面吐唾沫。我覺得自己能夠看到那兩行字,是扁扁的隸書,就像寫在象棋子上的字。而且我有一種難以抑制的衝動,想要脫下褲子,看看自己的屁股。之所以沒有這樣辦,是因為這間房子裡沒有鏡子。另外,這間房子也不夠僻靜。假如有人撞見我做這個舉動,我就不好解釋自己的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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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段時間,薛嵩的屁股甚為白皙,那些黑字嵌在肉裡,好像是黑芝麻擺成的。現在薛嵩雖然已經曬黑,但那些字還是很清楚。他只好拿墨把屁股上的字塗掉。在那個赤裸裸的紅土山坡上,一切都一覽無餘,長著一個黑屁股,看上去的確可笑;但總比當個屁股上有字的節度使要好些。薛嵩還給每個兵都出了甲仗錢,足夠他們買副鐵甲,但是他們買的全是假貨,是木片塗墨做成的,穿在身上既輕便,又涼快。可惜的是路上淋了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