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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部分

身上,無可避免的要描寫那人的性格。遺失寶石的貴婦究竟逼著主人立即報警,還是悄然回家去學習遺忘,要看她的性格。如果她悄然回家,她用什麼方式來排遣?喝酒還是再買一顆寶石?也要看她的性格。於是,隨著情節的發展,人物性格完全凸出。正因為她有性格,我們覺得她是個有血有肉的真人,不是假人。正因為她有凸出的性格,我們想起我們認識的某人某人也有這種性格,我們用她來代表世上那些性格與她相同的人,她就成了“典型”。林黛玉是體質纖弱、多愁善感的才女典型,武松是心地忠誠、勇於行動的好漢典型。典型人物要做世上活人的代表,因此他們永遠被後人引用,被後人想念,這就是小說人物的不朽。小說不“僅僅是一個故事而已”,它有性格分明的人物,甚至有不朽的人物。

有時候,小說作家先有人物從生活中觀察得來,這個人物的性格吸引了他,他根據這個人物的性格,用想像和體驗去發展故事。什麼樣的性格有什麼樣的行為,“一文如命”和“揮金如土”一定出自兩種不同的性格。如果一個小說作家有機會觀察一個懦弱又陰險的人做過一些什麼,就能推知這人可能還要做些什麼。他把這人寫進小說,替這人設想一些“可做”“該做”的事,把這些事恰當的組織起來,就是故事。莫泊桑的《項鍊》是一篇名作,但是有人問過,《項鍊》的女主角似乎是個愛慕虛榮的女人,何以能做十年苦工去償還項鍊?當然,小說也可以寫人物性格的改變,不過這應該是中篇長篇的事。在長篇小說裡面,人物的改變也多半是改變了對人生的認識,以致前後行為判若兩人,他的性格是否真的改變了?很難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是中國一句老話,描寫人物性格的改變是小說作家的非常之舉。

人物有了動機、有了行為,還得有阻礙,還得人物不怕阻礙,一再努力克服阻礙。人物在面對阻礙衝向前去的時候最能顯露個性,最能引起讀者關心。阻礙使故事曲折。兩個人在黑夜穿了黑衣往黑森林去打一隻黑鳥,如果一槍命中,就沒有曲折,打來打去打不著,反而打傷了自己人,就是曲折。漁翁出海,一下子滿載而歸,沒有曲折,必也一連八十幾天空勞往返,最後才釣到一條大魚,大得幾乎無法制伏,好容易把魚弄死了,又無法把那麼大的魚拖回來,這是曲折。夫妻倆逛百貨公司,看見一件女人穿的皮大衣,如果太太不想買,或者想買而立刻銀貨兩訖,可能沒有那篇小說,太太要買,丈夫買不起,回家發憤存錢,有一天錢存夠了,跑到百貨公司一看,大衣的標價又提高了三成,還是買不起,這才有小說。

小 說(3)

阻礙可能來自環境,可能來自另一個人,也可能來自自己的內心。阻礙擋在前面,受阻的一方不肯罷休,於是產生衝突,衝突越來越大,到達頂點,出現高潮。高潮是故事對讀者吸引力最大的地方,長篇小說往往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因高潮迭現而使讀者不得不讀完全書。故事,尤其是長篇故事,如果沒有高潮,常令讀者覺得沉悶或平淡。“文似看山喜不平”,這句話對寫小說的人頗有幫助。小說作家常須預先設計高潮放在什麼地方,怎樣發生,又怎樣解決。多數人相信短篇小說的高潮應在小說四分之三的地方,長篇小說的高潮應分佈全書各處。高潮亦如海浪,可高不可久,發生之後應立刻解決,久懸不決的高潮即失去力量,復歸沉悶。但高潮的解決(也就是衝突的解決)並非等高潮出現之後另想辦法,而是辦法在衝突發生後即在其中醞釀,到衝突最激烈的時候辦法也恰恰醞釀成熟,於是急轉直下,這是故事技巧最難的地方,也是小說與戲劇在技巧上相通的地方。

小說雖有許多地方近似戲劇,畢竟徹頭徹尾用散文寫成,因此時時流露散文的本色。它就像打高爾夫球,當你揮杆飛起一球,這是和對手爭高下,是“衝突”,當球落在對手的球前面幾寸,但不幸又滾回來一尺,這是高潮。此外你有許多時間閒閒而行,猶如散步,不必像在籃球場上那樣無暇喘息。小說中有各種描寫,心理描寫、人物描寫、風景描寫、環境描寫、動作描寫、物體描寫,這些描寫常被編文選的人摘出來當作散文的模範。這些描寫固然可以說是為了推動情節、製造氣氛以掀起高潮,但是小說作家對這個目標未必十分認真,有時,他似乎只是樂意行使散文家的某項權力。這些散文式的描寫把人生的細部放大了,開了我們的眼界,也使小說,尤其是長篇小說自然、親切,接近真實的人生,不像戲劇那樣盛氣凌人,削足適履。

說故事的人要給故事一個結尾。通常,小說的結尾是最後一個高潮的解決,是全部問題的最後答案